《长命女》 楔子 春,二月。细雨纷飞,李花翩飞似雪。 淡竹疏李之中,隐现朴拙茅亭。 一男子安坐亭内,灰白散发,素白布袍,正执卷静阅,专注之态,仿似艳李成雨也与他毫不相干。 “南哥哥。”清脆似黄莺啼转的声音在沙沙雨中响起,随着声音,一白衣雪裙女子手撑绘有素兰的油纸伞,翩然出现在李花之下,貌胜桃李而不俗。 那灰发男子应声侧脸,却是一张年轻而文秀的脸,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并没有长发的沧桑,只是那含着浅笑的脸有着病态的苍白,让人不由自主对他升起怜惜之意。 “芸儿,过来。”他招手,眼中是浓浓的宠溺。 少女一手拿着伞,一手提着裙摆,轻盈地跳了过去。 “南哥哥,青弈岛来信了。”少女一边收伞,一边道。 男子扬眉,并没动身,只是缓缓把书合上,“说什么?” “没看呢,我一拿到信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连师父也没来得及告诉。”少女从怀中抽出一封封泥完好无损的信来到男子身边递给他。 接过信,男子拆封阅览。 “是了,师姐来了,你要去见见她吗?”少女蓦然想起,于是随口道。 男子阅信的动作微顿,浓中见清的修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必了。”语罢,再次将心神专注于远来的信件上。 少女轻笑出声,走过去坐到男子身边,“原来南哥哥也是怕师姐的,我还道只我一人怕呢!” 男子阅毕信,收好,方微笑回道:“那倒不是。”说完也不多做解释,长身而起,走至亭际台阶上,深邃的黑眸落向雨外朦胧的山峦。此处位于峰顶崖际,往前走不了几步就是陡峭的悬崖,下面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覆盖远近所有的山峦低谷。雪白的野李花夹杂其间,与山峦间缠绕的云雾相连,让人难已分辨。 这里是剑啸山,名闻天下的剑啸山庄便是位于此处,如同它的主人剑尊一样睥睨着天下。而这个男子便是剑尊剑无极不被外人所知的宝贝独子剑厚南,少女是他最小也是最受宠的徒儿兰昭芸。 “南哥哥,是卫大哥写的,还是楚姐姐写的?”兰昭芸好奇地问。她没下过山,所以只识得寥寥几人。青弈岛的卫明禺和楚镜凌因和剑厚南非同一般的关系而到剑啸山庄作过客,对她极好,因此她一直记着。 “卫大哥的。”剑厚南无声地叹了口气。风起,将绵细的雨丝带着雪嫩的落英拂进草亭之中,扑了他一身。那丫头竟然溜出了青弈岛,禺少看来恐怕已经急疯了,不然不会来信打扰他的清静。 “我要出去一段日子。”他说。没有看身后的兰昭芸,心神飞到了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可是,我也想去……”兰昭芸见他没有带自己一起出去的意思,不由嘟起了可爱的小嘴,盯着他瘦长的后背小小声地咕哝。 第1章(1) 雪李纷落,月色撩人。 幽咽的箫声在这极深极冷的夜中突兀地响起,凄苦处催人肠断。 寂静的回廊上突然出现一人,子夜色曳地长裙,云袖垂地,长发挽成宫髻,容姿秀丽,足不沾尘,仿如天人。但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却显得诡异无比,更似幽冥来使。 而一轮明月下,在高耸的屋脊上赫然坐着一个同样打扮的持箫女子,如泣如诉的箫声正是由她吹奏出。 大宅中的人似乎都察觉到了异常,一个个房间陆续亮起了灯,守夜之人纷纷向这处扑来,也有人开窗观望,显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人竟敢擅闯私宅?!”伴着一声沉稳威严的冷喝,数条人影扑下,将那突然出现的女子重重围住。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锦袍男人在数人簇拥下出现在廊道上。 那女子倏然止步,目光如冷电般直射中年男人。 “莫生天!”她启唇,声音如冰珠,一粒粒打在所有人的心上,让人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那男人神色一滞,想起一个地方来,只觉浑身仿佛浸进了冰水中,连骨头也寒透了。终于还是来了……终于还是躲不过…… “不错,正是在下。”他也是一方霸主,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虽知来者不善,他依然客气有礼,“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冷冷一笑,黑袍微动,云袖滑下,露出一只如玉般温润净白的素手,纤指兰花般张开,上面赫然放着一支深黑中泛着血红光泽的精致羽箭。只见她手轻扬,羽箭如流星般射进莫生天旁边的木柱之内。众人望去,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黑宇箭! 第一眼看到这东西,所有人都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中原一带? 箭过之处,寸草不留。 凡是到过关外的人都知道黑宇殿这个地方。黑宇箭是黑宇殿的权物,在塞外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箭到的地方,无关的人都要退避三舍,以免殃及池鱼。至于黑宇殿本身,关内之人其实并不清楚,只当那是个横行霸道无人可制的神秘组织。大漠的民族却知道,黑宇殿是边境上一股拥有自己的军队,有着立国实力却没有立国的庞大势力。它控制着边城一带所有商品货物的进出流通,它的军队叫做黑甲军,有着可让任何国家都要畏惧三分的战斗力。 非是迫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去招惹黑宇殿,包括称霸草原大漠的焰族和地尔图人。至于黑宇殿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除了当事人外,没有人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来收一笔账。”女子冷冷地道。语罢,仰首看了眼明净的弦月,一只孤独的大雁恰从上面掠过。柔和的月光将她美丽却冰冷的面部轮廓轻轻笼上一层温润的色泽,像一尊玉制的雕像,所有人都注意到她小巧的下巴完美甚至没有任何瑕疵。 “是时候了。” 一声叹息从她的口中逸出,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别人说。 这时,一个男人悄然来到莫生天的旁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本来有些颓丧的莫生天闻言,精神一振,脸上浮起细微难已察觉的笑意。 “若只是二位姑娘,我看还是请回吧,在下定然不会难为你们。”他得到报告,宅子周围并不见其他敌人踪迹,这让一直心惊胆战的他大大松了口气。于是故示大度,明知黑宇殿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规矩,却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过是要削减对方的锐气,增强己方同仇敌忾的士气而已。 洞悉他的心思,那女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成行……”一声轻吟从她口中逸出,仿佛遥远天际的回音,也没见她如何动作,银光一闪,一把雪亮的软剑已来到她手中,而上面赫然淌过一抹猩红的血迹。 没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声闷响突兀地打破了众人的疑惑,与那女子最靠近的一个护院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这样快的剑! 谁也没有时间去细想女子的剑是从哪里来,她又是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置并非一般庸手的护院于死地的。因为那女子的曳地黑袍诡异地无风自动起来,而随着黑袍的飘动,一场血腥的屠杀在没有任何征兆下惊心动魄地展开了。 黑宇殿派出的人从来不会失手,不管是剽悍无敌的黑甲军,还是无名无姓的绝色美女。 “你……是谁……”不能相信自己庞大的家业,包括自己的性命竟会毁在了一个女人手中,身受重伤的莫生天萎顿在地,不甘心地紧盯即使手染无数鲜血,脸上依然平静无波的女子,仿佛想将她看穿。 冷冷看着他,女子摇了摇头,“龙一。”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一生他已没有机会。 莫生天闻言怔住,而后蓦然大笑起来,笑中充满苍凉与后悔。因为笑得过于猛烈,牵动了伤势,不由呛咳出血。 “原来……女儿……楼……”他喘息着,没有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他没有说出的遗憾是,若他知道是黑宇殿女儿楼楼主亲临,他必不会这样大意,而会先一步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走,只是现在悔之晚矣。 漠然看了眼莫生天失去生机的身体,龙一确定他已死去,于是环目四顾,寻找可能的漏网之鱼。 一声压抑的呜咽被风送进她的耳中,她缓缓如闲庭散步一样往声音传出之处走去。 那是两个很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都是七八岁的样子,蜷缩在假山的缝隙里,睁着两双原本天真烂漫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走近。她毁掉他们的家的整个过程他们都看在了眼里,看着这个美丽而雍容华贵的女子,他们仿佛看着一个噬血如狂的恶魔,恐惧仇恨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亲眼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死在她的手里,亲眼看着平日保护他们还被他们嫌烦的护卫死在她的手里,亲眼看着那些陪他们玩耍的下人死在她手中…… 而现在,他们也将结束尚未真正开始的人生。 龙一没有任何的怜惜,美眸无情地看着两个孩子,毫不犹豫地挥出剑。 叮——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她感觉到手中的剑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荡开。 微讶,她看向那突然出现的人,那个有能力震开她剑的人。 那是一个身形瘦削颀长的青年男子,一脸的书卷气,月光下束成髻的发泛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灰白色泽。 看见他,龙一立时猜到方才击中自己长剑的是什么。 “不要管闲事。”她秀眉一皱,冷然道,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若说这个世间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心,那必然是他。只是她不希望向来和她关系冷淡的他突然在这里参上一脚。 剑厚南缓步上前,俯身在地上拾起一枚五寸长的钢针,将它放进自己的针盒中,直起身,他有些喘息,脸色也比平日还要苍白。 “放了这两个孩子,青姐。”他请求,目光定定地看着这个美丽却冷酷无情的女人的眼。不错,龙一正是他父亲的首席大弟子,只是在黑宇殿做事。他始终不大明白,自己的父亲怎么能忍受他的弟子如此残忍好杀而不加以制止。 他并不想管她的事,但这次无意撞上,事关两个孩子的生死,他又怎能置之不理? 无法正视他不赞同的眼,微微别开头,龙一冷叱:“让开!”但手中长剑却迟迟不能刺出。 剑厚南摇头,“收手吧,青姐。”他来得晚了,不然绝不会让她杀那么多无辜的人。 “大姐。”一声轻柔的低唤,那持箫女子悄无声息地来到龙一身旁,一双美眸好奇地打量着剑厚南,神情温和无害。 剑厚南呼吸一滞,感觉到迎面扑来的强大杀气,知道这个一直在旁观望的女子对阻挠她们的自己产生了杀意,但他丝毫不惧,提气压制住胸中的烦闷感觉,看着龙一的目光坚定更胜开始。 月色下,他的脸惨白得吓人。 龙一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只见黑裙轻轻一动,她已挡在了那持箫女子和剑厚南之间。 剑厚南只觉浑身一轻,笼罩自己全身的杀气销匿无踪。 “阿九,你先走。”龙一开口,目光落在剑厚南的身上,却是对身后的女子说话。她语气清淡,但神情中自有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 “是。”那持箫女子没有丝毫的犹豫,应声后便转身而去,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人知道,正是这样绝对的信任和服从,让女儿楼在黑宇殿中占据着别的分部望尘莫及的重要地位。 “你也走吧,你打不过我的。”龙一移开目光,看着陈尸遍地的花园,这一次是对着剑厚南说。 剑厚面神情凝重,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若他身上无病,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但现在的他,只要功行全身就会牵动夙疾,怎能与她相比。但他早已想过这些,只希望全力以赴,而且她多少应该会看在父亲面上,不敢对自己下杀手,这样一来,只要他坚持,说不定可以救这两个孩子于危难之中。 “我会尽力。”他回答,语气平淡祥和,并没有丝毫怒意和担忧。他从小身中剧毒,无法可解,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因此分外觉得生命的可贵,所以更加不能忍受龙一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 闻言,龙一收回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瘦削文秀却泛着病态苍白的脸,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人,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你又是何苦?”剑厚南从容一笑,而后蓦然省觉在这里笑实在不合时宜,于是整容反问。她又何苦要这样无止尽地夺取别人的性命,连无辜的小孩也不放过。 看着他坚定不打算有分毫让步的神情,龙一心思百转,知道自己无法再在他的面前杀人,可是也不能让他太得意,不然以后他有事没事都在她出任务时出现,那她还能做什么? 想了一想,她突然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用你的命来换他们二人吧。” 那只是一句戏言。 第1章(2) 曙色乍露,天空一片湛蓝。 街上行人不多。 青泽城位于漠河汇入洛兰湖的入口处,它的一大特点就是城内河渠众多,水道交织成网,人们出行多以船代步。有河必有桥,这里的桥梁无论形状、大小、数量,或是材质,均可名列天下之冠,成为青泽一道独特的风景。 踏上一道石拱桥,一条小船正悠然从桥底滑过,上面站着一个粗壮的妇人,手持竹篙撑船而行。河边杨柳依依,景致柔美。 站在桥上,龙一神态悠闲地欣赏着这在边塞一带难得见到的温柔清丽,仿佛已忘记了随立在自己身侧许久的剑厚南。她依然是那袭黑衣,在平常的街景中显得突兀而引人注目,只是对于偶尔经过的路人投过来的惊讶眼光,她毫不在意。 剑厚南的脸色较夜间稍稍好了些,不再那么苍白得吓人。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心胸豁达,对于和龙一关系的改变并不觉得如何在意。 他本就是一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人,也不知哪一天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能睁开,所以当龙一提出以他之命换那两个孩子,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只因他实在没有把握能从她手中夺人,而且就算真能救下,也无法保证他们以后的安全。黑宇殿要杀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能幸免于难的。 只是龙一说要他的命,但在现在看来,像是没发生过那么一回事一样,她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欣赏风景,他只好奉陪。 因为知道与死亡临近,他反而平静下来,用心去看周围的一切,不再有任何的焦虑和担忧。在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此次下山来的目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良久,龙一突然开口,她的目光仍注视着连绵不断的青瓦屋顶上出现的霞光,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剑厚南清秀的眉微微一皱,“青姐……”她不是一个爱说笑的人,不会无聊至此吧。 轻轻叹了口气,龙一这才回头看向他,眼神平和,没有任何的杀意,“南儿,你以为我龙一当真冷血到连你的命也要取吗?”很久没和他这样相处了,光阴如梭,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已长成大人。这些年,他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何尝不明白,天性纯良的他不喜欢自己的心狠手辣。只是有的事,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 昂然迎视她的目光,剑厚南清秀的脸上并没有任何闻言后的喜悦,“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会帮我将受伤的小鸟放回巢的昭青姐姐。”他说得坦然无惧,根本不担心龙一会恼怒反悔。 谁知龙一竟没有生气,只是浅浅一笑,转过头去,霞光映进她璀璨的黑眸中,没让他有机会看见其中不为人知的苦涩。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她缓缓道,顿了一顿,转开了话题,“送我出城吧。” 剑厚南微讶,想不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且不说她给足自己面子放了那两个小孩,就是两人特殊的关系,他亦不能拒绝。因此即使心中百般不愿,他也只有应声答应。 龙一面露喜色,转向他,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就走,仿佛小时候一般。 剑厚南一怔,感觉到那牵着自己的手小而温软,这时才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禁有些尴尬,正想要挣脱她,谁知龙一已笑着转向他。 “南儿真的长大了,手比姐姐的大了那么多!”她的神情仿佛一个宠爱弟弟的姐姐,让人无法想到其他。 剑厚南其实不习惯与人这样亲昵,只是看着她亲切的笑脸,实在找不出借口甩脱她的相执。 龙一眼神是何等锐利,自可看出他的窘迫,但她只当不知,只因这样的双手相执,她知道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十五年,她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和他这样亲近,而在今后的日子中,相信他也不会再让她这样接近他。她并不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只是一会儿就好。 不觉间,两人已下了桥,走进了一条青石小巷,两旁是方砖砌成的高墙。一个挑着新鲜蔬菜的小贩从他们身边走过,向对街的早市赶去。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携手而行的两人引来了不少好奇和羡慕的目光。龙一脸上漾着如花的笑靥,让人知道她的心情很好,谁也无法看出她曾在前一夜只手毁掉了一个当地大族。而她身边的男子,那一头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花白头发似乎比他眼中的无奈更能引人注目。 一路沉默。 出了城门,是一个货舱林立,舶满船只的港口。太阳已升了起来,港口上人来人往,渐渐热闹起来。 来到岸边一艘小舟前,龙一停了下来。舟上蹲着一个戴着竹笠的老翁,正一边叭嗒着旱烟杆,一边兴致盎然地看着岸上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船工,见到两人,他并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坐船走。”龙一松开手,微笑着与他道别,没有显露出任何的不舍和留恋。很早以前她就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决不会对他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幻想。 剑厚南看着她,良久,才淡淡道:“保重。”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才想那么久,最终他还是没说后会有期,只因他真的不太想再见到她。面对她,总让他想到鲜血和死亡,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垂眼,遮掩住其中的黯然,龙一唇角上弯,露出不在乎的笑,“嗯。”她点头,然后蓦然想起一事,扬起眼睑,看着剑厚南平和清秀的脸,“你也早点离开这里吧,不然恐怕会有麻烦。”她指的是昨夜的事,虽然与他无关,可是难免不会被迁怒。毕竟那两个孩子见过他,而且知道他和自己相识。 剑厚南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是来此地寻找镜凌的,还没开始,怎能就这么离开。 看出他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龙一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跳上小舟。 就在这时,一艘豪华的三层楼船缓缓驶至,甲板上立着数人,龙一和剑厚南的注意力不由都被吸引了过去。当看清船上的人后,剑厚南本来温文儒雅的神情蓦然一变。 “南儿?”龙一也看到了,微感不解地回首以眼神询问他。那不是自己的小师妹兰昭芸吗?她怎么会在那里?莫不是师父来了? 在那船首,十几个白衣女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那个身着紫衫的绝色少女不是兰昭芸是谁? 剑厚南修长的眉不自觉轻轻皱了起来,不是他不想看到兰昭芸,而是她在这样的地点和时间,又是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出现,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南哥哥!”兰昭芸也看到了他们,本来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扫而空,美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甜笑,一边挥着手中的绢子,几乎要跳了起来。 那艘巨舶渐渐靠岸,然后从船上伸下一块踏板,但兰昭芸并没有急切地跳下船,而是仍定定地站在原地,只是那张小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一次连龙一也有些觉得不对了,她的神情冷凝下来,美眸微眯,突然发现一个她开始忽略了的地方。 “雪凝宫!”她低喃,锐利的目光落在那满船飞扬的白纱上,一层一层,如云似雾。 听到她的话,剑厚南浑身一震,想起一人来。他的手不由悄悄握紧,一抹痛楚在一直平静如深潭的黑眸中飞快地掠过。 “南哥哥……师姐……”兰昭芸再次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不禁猜想到她是否被人挟制住。 “小师妹。”见剑厚南没什么反应,龙一心中虽奇怪,却知此时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于是挥手回应兰昭芸。 见一向疼爱自己的南哥哥不理自己,反而是素来让她害怕的师姐有些反应,兰昭芸的眼中不由滚起了泪花,小嘴委屈地扁了起来,却不敢真的哭起来。 龙一秀雅的眉微微蹙了起来,正要转过头和剑厚南说话。这时,船上三楼舱窗的白纱被撩了起来,现出一张覆着白纱的女人脸来。虽然看不见该女的容貌,但只从其打扮气度来看,便知她定是一个极美的少女,只是不知是否是雪凝宫的主人。 “请二位上船一叙。”那少女道,声音柔软轻细,极为好听。但她这话却不是对着龙一二人说的,而是吩咐那立在甲板上的数名女子。 只见她话音刚落,甲板上的十数名女子立时像白蝶一样翩然而动,来至踏板两旁,并列成两排。 “雪凝宫凌霄阁恭请剑先生和女儿楼主!”为首一蒙面少女领头向二人屈膝盈盈一礼,道。 她这样的邀请看上去给足了两人面子,但实际却隐含强迫的成分,根本不让人有选择的余地。 龙一傲然一笑,转首看向似已回过神的剑厚南,道:“南儿,走吧。”她倒好奇会有什么事发生。 剑厚南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丝毫犹豫地随在了龙一后面,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让人不解的郁卒。 第2章(1) 踏上甲板,兰昭芸立时奔了过来,扑进剑厚南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没事了,兰儿。”剑厚南很自然地接住她,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哄着。在这一刻,他似乎抛开了心事,只是一心想安抚这个一直被他宠大的小丫头。 龙一不动声色地含笑看着这一幕,谁也不知道在那下垂的云袖中,那一双素手已紧紧地握成拳头,谁也不知道她正在强制压抑着将兰昭芸从剑厚南怀中拎丢出去的冲动。 不错,她是嫉妒,嫉妒这小丫头片子能与他如此亲近,而自己却永远也没有希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等兰昭芸渐渐收住哭声后,剑厚南不解地问。他记得自己离开山庄时,她和小仆来送行后,他亲眼看着他们回转的啊。难道说雪凝宫的人去过剑啸山?可是有父亲在,他料雪凝宫的人不会有那个胆量上门找事。何况,雪凝宫与剑啸山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怎会做这种事? 听到他的问题,兰昭芸的身子明显地一僵,哭声彻底止住。半晌,当剑厚南以为她没听到自己的问话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她才咕噜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龙一秀眉微挑,不由莞尔。 “什么?”剑厚南却没听清,又问。 这一次兰昭芸豁出去一般从剑厚的怀中挣脱出来,小嘴一嘟,不甘愿地承认:“人家是跟着你下山的。哪知你会走得那么快,让人跟丢了。” 看到剑厚南诧异的神情,龙一忍俊不禁,代他问道:“那你怎么会和这群姑娘在一起呢?” 飞快地看了眼龙一,兰昭芸的眼中惧意一闪而逝,不敢像对剑厚南那样和龙一说话,神色变得恭敬许多,“回师姐,昨儿我正在街上四处寻找南哥哥,然后那位姐姐就来了。”说到这,她指了指那群女子中的一位。那女子见说到自己,于是有礼地向龙一微微一点头,算是确定。 “她说帮我找南哥哥,又说带我坐船……”兰昭芸头一次下山,并没坐过船,听人这么一说,自然很心动,“我看她长得很好看,不像坏人,所以就跟着她到了船上。谁知……后来她们就再不准我离开了。” 说到这,她眼圈又红了起来,开始浮起水光。在山庄可从没有人这样骗过她,就算她们并没把她怎么样,她也觉得很委屈。 龙一心中不由叹气,看向剑厚南的目光中隐含嘲弄,“原来坏人是可以用眼看出来的,我却不知道。”若不是拥有十二分的宠爱,怎会有人如此天真无知。 剑厚南哑然无语,神色间颇有些尴尬。 “三位请进。”在给了三人相当的时间叙谈后,那为首的女子再次开口。 船已经起锚驶离岸边,龙一不再多想,率先往船舱走去,剑厚南和兰昭芸紧随其后。 三楼的一间类似接待客人的大厅内,三人看到了开始的那个发号命令的少女。她侧着身坐在靠窗边的一把铺着精美绣披的椅内,雪白的长裙洒了面前一地,让她仿佛矗立于云雾之中。那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被一串莹白如玉的花环束在身后,直垂至腰,简洁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高贵和清雅。 见到三人进来,她并没有起身,只是那幽静如水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落在了剑厚南的脸上。 龙一微一皱眉,正在想这少女怎会如此大胆时,却敏锐地感觉到身后剑厚南的僵硬,心中不由大奇,难道南儿性格腼腆到被‎‍‍美‍‌‎‎‍人‎‍‎‍儿看一看也会觉得不自在吗? 回过头,她看向剑厚南,这才发觉他已扭开了脸,目光冷漠地落在另一边被白纱帐幔半掩的窗外。透过那里,可以看见对面绿草如茵的河岸和离岸不远的宽阔官道以及上面赶路的车马人群。 也许没有得到剑厚南的回应,那少女的眼中浮现一丝怅然。 “我是雪凝宫的紫霄。”她开口,直截了当地自我介绍,“因为昨夜的事,宫主想请各位到宫中作几日的客。”说到这,她素白的柔荑轻抬,啪啪两声,门外出现一个白衣女子,跟在她身后的,却是一对粉雕玉琢般的双生儿女。 看着那两双本该是清澄无邪的眸子中射出的仇恨及恐惧,龙一不由自嘲地一笑。 这报应来得好快! 船出了漠河河口,进入浩渺无垠的洛兰湖。 龙一和剑厚南被安排在二楼两间相邻的舱房内,而兰昭芸却住在三楼,与那个看似在雪凝宫地位颇高的少女紫霄住在同一层。这种安排,无论是谁都知道是将兰昭芸当成了要挟二人的人质。 剑厚南正坐在自己的房间怔怔地发呆,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他开口回应,没去费神猜想是谁。 门被推开,却是龙一。 “青姐。”他站起身,并不奇怪她会来找自己,现在大家同在一条船上,已经不能像之前那么生分了。 龙一走进房间,随意看了眼这布置与自己那间相差无几的华美舱房,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问:“南儿,你认识那个‎‍‍美‍‌‎‎‍人‎‍‎‍儿,是吧?” 剑厚南别开眼,神色间笼上一层轻郁,没有回答她,“对不起,青姐,连累你了。”他指的是昨夜干涉龙一的事,如果不是自己,龙一现在恐怕已经在回北塞的路途中了。 见他刻意避开问题,龙一心中微冷,女性天生的直觉让她感到不安,但她是见惯场面的人,不会让还没经证实的猜测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判断。一扬头,她傲然道:“谈不上连累,我不想留,没人留得住我。” 这一句话意义深远,剑厚南根本无法全然理解,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唯有沉默不语。 龙一也并不想他懂,微微一笑,她走上前,在他对面的椅子内坐下,“我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她说,同时示意剑厚南也坐下。 剑厚南面露疑问地看向对面高深莫测的女人,发现很难把握她的心思。 龙一没有心情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想办法让她们放了小师妹。”那个被所有人娇宠的女娃儿,留下只会让人缚手缚脚。当然她想得到这点,那些冰雪般聪明的雪凝宫女子同样能想得到。 “嗯。”明白她的意思,剑厚南淡淡应了,却没有同她商讨的意思,仿佛是在答应办这件事一般。 龙一讶然,充满智慧的双眸紧紧盯住剑厚南平静的脸,很想从上面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个她一直认为很单纯的南儿并不是如她印象中的那么易懂。 “你有办法?”她决定直接问。 “应该没问题。”剑厚南没有解释,语气也很清淡,但却没有人能怀疑他做到的能力。 这一次,龙一不再刨根问底,若他想说,自会说,不想说,追问也不会有结果。 顿了顿,看着他清俊的脸,她忍不住问出这些年一直闷在心中的担忧:“南儿,你去青弈岛那么多年,身子可……好些?”剑厚南自小身中剧毒,一直寄居在青弈岛由医药二圣设法医治,只偶尔回剑啸山,直到十七岁才离开那里,回到山庄长住。那时龙一早已离开山庄去了黑宇殿,所以并不知道他真正的情况。 剑厚南微笑,“无碍。”云淡风轻。他每天都在和死神抢夺生命,自然比正常人更能体会生命的珍贵,只是这样的事没必要挂在口中。 “那就好。”听到他的回答,龙一有些怔忡,不安地看了眼他与年龄不符的花白发色以及泛着病态苍白的肤色,心中隐隐作痛。若真无碍,那自然很好…… “你怎么会出现在青泽?”她继续搜寻话题,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他出现在此地的真正原因,但心中却有着想和他多单独相处一会的强烈渴望,于是故意对他的疏离视而不见。 剑厚南看向船窗外的万顷碧波,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不耐,却也不是如何的热情,淡淡道:“来找一个朋友。”他的回答始终简短明了,无任何多余的废言。 “找到了吗?”龙一继续问,其实心中尴尬,除了他,没有人能让她如此厚颜。 剑厚南缓缓摇了摇头,眉间浮起忧色,不知镜凌现在在什么地方,她除了比芸儿机灵外,天真程度不分伯仲,根本不知道江湖险恶。现在他抽不出身去寻她,只愿禺少能早点找到她。 看见他忧虑,龙一也觉得胸口闷闷的,忍不住脱口道:“不如我让人帮你寻找。”她此言并非戏语,因为她有很多方法可以联系到自己的下属,即便是处在这一望无垠的湖面上。 剑厚南一怔,微一思索,然后摇头拒绝:“不必,我不想黑宇殿的人牵涉在内。”因为龙一的狠辣,他对黑宇殿这个神秘而势力庞大的组织没有丝毫好感,也不愿无故欠他们的情,而且他相信禺少有足够的能力找到镜凌。 龙一神情一滞,一丝酸涩在心底悄悄蔓延。他的态度很明白,表面上看只是拒绝黑宇殿,而事实是他也拒绝了她。 第2章(2) 吃饭的时候,龙一和剑厚南又见到了那个紫霄小姐以及哭丧着脸的兰昭芸。只是这一次紫霄女摘掉了面纱,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美颜。乍一眼看上去,那弱不禁风的轻盈体态,那欲语还羞的诱人情态,让她更像是一个闺阁纤秀,而不是一个在雪凝宫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武林中人。但是目光犀利如龙一者,却可以从那一双精光内蕴的美眸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异。 龙一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剑厚南看到紫霄女的脸时所产生的震动,心中约略有了些猜测,却并不清晰。 菜肴很丰盛,盛菜的器皿也很华美精致,在旁伺候的侍女又年轻美貌,这样优厚的待遇哪里像是对待阶下之囚,倒更像是对待贵宾。 “请。”紫霄女首先举箸试吃,以示饭菜无毒,“船上藏物有限,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三位贵客见谅。” 说话间,一旁伺候的女子已为各人斟上美酒。 龙一微微一笑,神态雍容,“紫霄小姐不必客气。”语罢,伸筷夹起面前盘中的一片鲜笋放入口中,慢慢嚼毕,“很好吃。”她说,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为身旁面无表情的剑厚南也夹了一些,“南儿,你也尝尝,不要辜负了紫霄小姐的一片心意。”剑厚南闻言一僵,龙一的无心之言,却碰触到了他的痛楚。而那紫霄女的神情也不自然起来。只是这一次龙一却没注意到,继续吃其他的菜肴,也继续为剑厚南夹自己尝过的菜。不一会儿,剑厚的碗中已堆得像小山那么高,龙一这才放下筷子。 “你身子不大好,这酒就不要喝了吧。”她道,自己也没碰酒。 到了这刻,就是天真如兰昭芸也看出了龙一对剑厚南的爱护,只是除了紫霄女,没人想到别处,只当那是姐姐对弟弟的关爱罢了。 “师姐,你对南哥哥真好。”兰昭芸心无城府地道,她一直认为师姐很可怕,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剑厚南心中一凛,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龙一美丽的侧面。经兰昭芸这样一说,他这才发现龙一对他似乎真的很不一样,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 扫过剑厚南疏离中隐含戒备的神情和紫霄女难掩嫉妒的眼神,龙一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脸天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造成了怎样影响的兰昭芸脸上,淡然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南儿可算是我的弟弟,我怎能不对他好。”这种理由并不牵强,却不是她喜欢的,只是她更不希望他防备她。她不会对他做什么,他不需要防备她。 闻言,剑厚南脸色稍缓,心中不由有些感动。他没想到自己一直不大喜欢的龙一是这样看待两人的关系的,这让他为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惭愧。尽管不赞同她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但不可否认,她对自己是真的好。 “青姐。”他忍不住喊,秀气的脸上首次露出诚挚的笑。 龙一一怔,没想到自己随意编排的理由会让他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一丝酸涩不受控制地涌上舌尖,但脸上浮起的却是姐姐对弟弟的宠溺浅笑。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在他面前自己还可以展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兰昭芸不禁有些嫉妒起剑厚南来,嫉妒他能得到一向冷酷无情的师姐不一样的对待,“可是,师姐,我也是你师妹啊,你怎么对我那么凶?不公平啊!”她几近撒娇地道。 不公平?龙一神情一滞,而后笑,“我哪有对你凶?”她说得敷衍,不愿泄露出心中的想法。公平?谁给过她公平?谁给过她一点点女孩子应得的怜惜和宠爱?微扬下巴,她倔强地甩掉这不该有的抱怨,却不想正对上剑厚南温和的笑脸。心口一震,突然有流泪的冲动,但那也只能限于想想。只因,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黑宇殿女儿楼楼主。 天真的兰昭芸听不出龙一的言不由衷,只道她说的是心里话,清丽的小脸上不由露出开心的笑,“那师姐对我也会像对师兄那般好吗?”周围的人一向宠着她,所以她认为身为师姐的龙一宠她也是天经地义的。 龙一愕然,接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你有那么多人宠着还不够么?”她不是一个会轻易对人好的女人,也不是一个会轻易承诺的女人,所以不着痕迹地引开了小女孩的注意。 兰昭芸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唇畔显出一个小而可爱的梨涡,不依地撒娇道:“那怎么会够啊,而且也没谁宠芸儿啊。” 听到她睁着大眼睛说瞎话,剑厚南不由失笑,低叱道:“没良心的小东西!”语气中难掩宠爱。 龙一听得心中酸意弥漫,却无可奈何。而那被刻意冷落的紫霄女却突然变得一脸平静,仿佛丝毫没有因被三人忽略而觉得不悦。只是一餐饭吃下来,除了天真烂漫的兰昭芸外,其余三人心中都各怀心思,并不是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风平浪静。 “你怨我?” 三楼书房中,紫霄女一身如雪般洁白的曳地长裙站在窗边。她背对着剑厚南,幽怨的目光落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 看着她窈窕美丽的背影,剑厚南不由自主抿紧了唇,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自从她决绝地离开他的那日起,他就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了。 “怎么不说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紫霄女转过身,美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愠色,“你总是这样,心中想什么也不会说出来……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离开他,有部分原因就来源于此。 终于,在她期待的注视下,剑厚南开了口:“放了芸儿。” 意料之外的话让紫霄女大为错愕,但她并非一般女子,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这么久不见,你与我已无话可说了吗?”她苦笑,不知是否该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 深吸一口气,剑厚南看着这张曾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容颜,心中五味杂陈,“他待你好吗?”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意识到此点,他眼中浮起自嘲的光芒。 “不要提他!”乍闻此言,紫霄女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几乎是反射性地厉声回应,音调拔高了许多,听上去有些刺耳。 看出分开后她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剑厚南温和的眸子闪过一丝悲怜,摇了摇头,他决定不再关心她的一切,“如果你还记着我救过你的话,就放了芸儿。”这是第二次开口请求,他只打算再说这一次。 他的疏离深深刺痛了紫霄女,她别开脸,掩饰住脸上的失落,幽幽道:“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开口向我要求……”为的却是另一个女孩,停了一下,她才又接着道:“就算没有那救命之恩,我也无法拒绝你。你应该知道……我从来就不能拒绝你。”只是他从来不开口向她要什么,就算她告诉他,她要离开的时候,他也沉默得一句话也没说。她常常在想,如果那次他开口要她留下,她恐怕真的会为他而留下,从而逃脱那个邪恶男子的魔爪。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会安排你的芸儿离开,”说到此,紫霄女感到心中翻搅着浓浓的酸苦,却无可奈何,“但是,你和龙姑娘一定要留下。不然我没法和宫主交待。” 剑厚南点了点头算是道谢,而后转身就要离开。他无法看着她的脸而一直保持平静,他害怕时间久了会控制不住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只因,以他温和的个性很难长时间怪责一个女子,何况那个女子曾经还是他所心仪的。 “南大哥。”突然,紫霄女冲动地喊出这个两人都熟悉的称呼,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 剑厚南浑身一僵,剩下的那只脚再也没能跨出房门。 紫霄女悄然来到他身后,然后不顾一切地张开纤细的手臂将他抱住,“别不要我,南大哥。”就在那一刻,她放下了少女的矜持,想要挽回失去的一切。 背心感觉着那紧贴自己的柔软身体,耳中听着少女含羞带怯的乞求,剑厚南感到自己辛苦筑起的心墙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她所做之事并非十恶不赦到不可原谅,她只是…… 一股烦闷突然由心口升起,剑厚南脸色一白,蓦然拉开那紧拥着自己的柔臂,在紫霄女失落痛楚的眼神中绝情而去。 有的事是不能错的,只要走错了一步,就再也没有可能回头。 明白到这点,紫霄女脆弱的神情在那一刻从脸上消逝,换上一惯的清雅冷淡,深深地看了眼剑厚南消失的地方,而后倔强地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不再想。 她没有告诉他,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那个男人,那个威名赫赫的阴极皇抛弃了她。正如江湖上传言的,阴极皇是个专门玩弄女人的恶魔,凡是被他看中的女人,至今为止还没有谁能逃脱他的魔爪。而凡是和他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即使在被他抛弃后也无法忘记他,更无法再接纳其他的男人。 曾经,剑厚南告诫过她,可是她,在那时已管不住自己的心,直到被无情抛弃的命运降临在她身上。 她,雪凝宫的凌霄花主,有着傲人的美貌和独特的纤秀气质,她很明白自己能极易勾起男人的保护欲,她以为不会有男人会狠心伤害自己,而事实证明—— 在遇到阴极皇之前,的确是这样的。但是,阴极皇不是正常的男人,他只是个恣意玩弄女人的恶魔,他对她的热度竟没有超过一个月…… 是,那个男人是可恶,可是她真的如传言那样无法将他忘记,无法不感到痛苦。而对于剑厚南,她是真的动过情,所以才会妄想用对他的感情来忘记那个男人。可是她显然忘了,曾经是她主动舍弃他的温柔和真心。 第3章(1) 那一年春天,野李花漫山漫谷都开遍了,白皑皑的一处一处,像是才过去不久的寒季留下的残雪。 在经过近一个月不见天日的黑暗后,乍见这样明艳生机的景色,让人不由产生再世为人的错觉。 冷风吹淡一洞的血腥,她眯眼,看着眼前清冷素雅的李花,突然觉得碍眼。 这是一个位于陡峭的崖壁中间的洞穴开口,黑黝黝的‎‍‍穴‌‌‎口‌‍‎仿佛一只正欲择人而噬的怪兽张开的大口。她站在冷冽的山风中,沾着污黑血迹的褴褛衣衫仿佛破布一样挂在瘦小尚未发育的身体上,被风吹得扑扑作响,凌乱的细发披散在身上,如衣衫一样挂着凝固的血块。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小手紧握垂在两侧,污迹斑驳的小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在瘦削的脸蛋上显得异常大而明亮。只是在这对让人惊叹的美眸中,流泻出的不是这个年龄孩童应有的天真无邪,而是缺乏感情的冰冷。 停了片刻,她的面前突然垂下一根长绳,连犹豫也没有,她纵身而起,一把抓住绳端,顺绳攀沿而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洞中那些与她年龄相若的孩童尸体一眼。 攀上崖顶,眼前是一座朴拙的草亭,一个壮汉拎着食盒正准备下去,看到她,他明显地吃了一惊。 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她与他擦身而过,“不必再送了。”除了野兽般的嗥叫,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她的声音稚嫩中带着沙哑。说完这句话,她扬长而去,只留下愣愣看着她小小背影的男人脸上露出浓浓的恐惧。 是,不必再送了,因为再也没人能和她争了。 前方是一片李树林,雪白的花像云雾一样横亘在面前。她微一犹豫,准备绕道而行。 “喂!”一个稚气的童音在林中突然响起,她一僵,难道还有考验? 一个从未见过的小男孩从一株李树后面探出头来,俊秀的小脸上挂着腼腆羞涩的笑,“姐姐……”他试探着喊,无视她的冷漠。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光,“出来!” 男孩躲躲闪闪地从树后面钻了出来,“姐姐。”他再喊,苍白的脸上有着浅浅的红晕,双手背在身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个子很小,才及她的耳根,瘦瘦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刮走。她眼中的戒备稍敛。 “什么事?”紧盯他文秀的小脸,她猜测着他是从哪蹦出来的。 “我想请你……”他怯怯地开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他将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上面赫然躺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 她看着他,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接话,只静静等待他的请求。 “它从树上掉了下来,没有办法回去了,如果不管,它会冷死的。”他轻轻地道,说了一会儿话,便不再像起初那么拘束了。 它冻不冻死与她何干。她垂眼,已知男孩的意图,可是却无意帮他。这本不是鸟儿的繁殖季节,它的父母不顾这一点将它孵了出来,就应该承担起应有的后果。 “我叫南儿。”男孩突然扯开话题,并没有如她预料的那样提出请求,“姐姐的名字呢,你也是山庄的人吗?”回到这里有十多天了,却一个小孩也没见到,他其实很寂寞。 她一滞,而后出乎自己预料地回答了他:“昭青。” “昭青姐姐。”他喊,脸上漾起开心的笑,显然为自己找到同伴而高兴,“我们一起去把小鸟送回家吧。”说着,他将瘦瘦的小手伸给了她。 她看了看他干净的小手,又垂眼看着自己沾着血迹的手,不曾动一下。 见她没有回应,男孩小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代之的是不容人忽视的失落,也许她并不愿和他做朋友。 一阵冷风起,刮得李花纷落如雪。男孩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伴着压抑过后的细细咳嗽。 她一僵,蓦然伸手抓住他惶然无措正准备收回的手。 男孩脸上浮起惊讶,“昭青姐姐。”原来是他误会了,她是愿意和他做朋友的。想到此,他脸上又挂起了让人温暖的笑容。 “走吧。”她说,踏前一步,为他挡去了部分冷风。 然后,在一株大树下,只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小女孩,如猕猴一般爬上大树,冷着小脸将一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进鸟巢里。听到下面男孩拍手开心的笑声,女孩的神情在那一刻突然柔和了许多。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不会忘记这个叫南儿的病弱小男孩。 那一年,她十二岁,他十岁。 剑厚南来到龙一的房间时,她正手执酒杯慵懒地斜倚在窗边的竹椅中,淡漠的目光落在窗外絮云飘浮的澄澈天际,一向清冷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显然已是微醺。 “青姐。”他喊,犹豫着是否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她。 龙一浑身一震,没有回头,“吃过药了吗?”她问得突兀。 剑厚南垂下眼,知道自己和紫霄的对话都被她听了去,心中却也不恼怒,在这种时候她运功窃听周遭的一切是很正常的。 举步踏进房中,他来到她的对面坐下。看着她因酒意而更增娇艳的俏脸,她的关怀让他的心中升起不能忽略的暖意,于是回答也不再如以前那样生疏,只是缓缓道:“吃过了。” 回过头,龙一与他温和的目光对视片刻,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杯子,“拒绝她,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吧。”不是询问。她太了解他了,即便见面次数不多,她也知道他心地宽厚,绝不是会记恨的人,尤其是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是的,她知道他是喜欢紫霄女的。 没想到这个平日和他不是很亲近的女子会如此准确地掌握到自己的心意,剑厚南有些吃惊,却没有否认。对于他来说,在这种事上为自己辩解没有丝毫意义。他的确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拒绝紫霄,当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身体并没有现在这样差,但是这一年间,潜伏在体内的毒素已在逐渐苏醒,若不能尽快找到解毒的方法,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人世。只是要找解毒的方法谈何容易,两位师父足足找了近二十五年也没找到,他又怎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寻获。他不希望紫霄以后一直对着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整日活得提心吊胆,害怕他随时离去。 “傻瓜。”龙一低叱,目光落在他灰白的头发上,心尖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正值年少的他却披着一头灰白的发时,她心中升起的怜惜与不舍。只是这些他从不知道,她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听到她的话,剑厚南心中一动,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突然抓住自己的手,帮他挡去冷风,帮他将小鸟放回巢中。那时的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出来,脏兮兮的,浑身上下都是血污,神情冰冷得让人心寒,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怕她,只想找她做自己的玩伴。只是后来却害得她…… “不要总是为别人着想……有的时候也要想想自己。”龙一忍不住道,被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极不自在,不自觉又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上,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她并非贪杯之人,只是无意听到剑厚南与紫霄的对话,心中苦涩,便向雪凝宫的女子要了酒。 看到她脸上红晕加深,剑厚南突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他一向认为残忍冷酷的女子或许也有她女性柔情的一面。 “青姐,”他突然很想弄清横亘心中多年的一件事,“那日爹爹为什么要责罚你?是因为我吗?”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冷酷严厉的父亲,那让他觉得陌生而害怕。将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女孩绑缚在炙热的炎洞中整整两天,而不给一滴水喝,让他不禁要怀疑父亲是否想将她活活炙烤而死。 龙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犯了错。”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早已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她怎会告诉他,那是因为她为他救了那只小鸟。师傅说过,你救了它,那么看它是否会来救你。师傅是不允许她的心有丝毫柔软的。可是她从来没有后悔。 她还记得他因她受罚而苦苦哀求师傅不果后伤心流泪以至病发以及当她陷入昏迷后他偷偷拿水喂她的事。那时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避开他,不是因为害怕师傅,而是不想让他再为她流泪,不想他瘦弱的身子再承受病痛的折磨。 虽然心中仍有怀疑,剑厚南却知不能在这陈年旧事上纠缠过多,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追究也于事无补。 “她答应放了芸儿。”他这时才想起来找龙一的目的,告诉他此行的结果。尽管知道她大概已听到了,他仍决定再当面说一声。 龙一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如水般从他俊秀中透着浓浓书卷气的脸上滑过,最后落在自己手执的酒杯中。 “我会让我的手下送师妹回剑啸山。”她幽幽地道,想到他的心中已有了另一个女人,就觉得胸口闷闷地作痛。可是不管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她都是没有机会的。从她被师傅从乞儿堆中捡出来时,她就没有机会了。顿了顿,她甩头抛开心中的自怜,抬眼看着剑厚南不解的眼神,突然问:“此去雪凝宫,你怕不怕?”明知他不会说出肯定的回答,她还是想问。只因她很怕,不是怕雪凝宫,而是怕和他相处的时间太久,会让她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剑厚南微讶,不知是否看出龙一心中的惧意,他脸上露出温柔安抚的微笑,“没有什么好怕的。青姐,我会和你一起面对她们。”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就是表明了他会和她同生共死。只因,龙一落到现在这个境况,他应当负起大半责任。 闻言,龙一秀长的眉轻轻蹙了起来。 “不要对我太好。”她冷了脸,别开头,警告心地纯良的他。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看着兰昭芸心不甘情不愿地踏上虞伯——那个蹲在船头叭嗒旱烟的老人的小木船,剑厚南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老者竟然是龙一的手下,而且一直尾随在他们身后,却没人发觉。看来龙一真的是有恃无恐。想到此,他不由看向龙一冷漠中隐透着睿智的黑眸,再次感到她的深不可测。 第3章(2) 送走兰昭芸,龙一和剑厚南的心中都去了块大石。傍晚时分,楼船到达洛兰湖深处的一座树木葱郁的大岛。林木掩映处房舍连绵,时见高阁亭台、碧瓦飞檐。 原来这就是雪凝宫! 龙一美眸微眯,颇不以为然地打量着眼前占地面积极大的小岛以及岛上的建筑。相较于黑宇殿的雄浑气势,这里就像是一般的富贵人家的宅第,未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实在太远。 “青姐。”剑厚南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打断了她的比较。她侧过头,看到他关心的眼神。 微一颔首,她脸上浮起一抹傲然的笑,而后向他伸出素白的小手。 剑厚南微一犹豫,突然忆起在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向她伸出手,于是不由自主抬手握住了她的。 刻意忽视后侧方紫霄女投射过来的凌厉眼神,龙一拉着剑厚南坐上早已等候在岸边有着白幔装饰的华丽马车,雪凝宫的待客之道还算不错。 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快,让两人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欣赏岛上的景致。龙一这才发现,岛上也有人群熙来攘往的大街,也有酒楼客栈和妓寨赌馆,宛如一个繁华的城镇。 原来雪凝宫中的女子也并不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啊。 思及此,龙一的唇角上扬,露出一丝有趣的笑意。回首看了眼身边的剑厚南,却发现他正闭目假寐,苍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倦容。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他的身子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了。 这些年她其实也在动用黑宇殿的人力物力为他四处搜寻可助他解毒的法子,只是一无所获。除了他,从没有人或事让她感到如此无力过。 心中轻轻一叹,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纤长的手指上。 大约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从一条两山相夹的小径上穿过,前面立时豁然开朗,一个宽阔平坦的巨大盆地出现在眼前,连绵不断的精致房舍几乎占据了整个盆地。 马车越过一片宽广的青草地,径直驶入房与房相连的石板路上,马蹄踏在石上,发出“得得”的清脆响声。 剑厚南睁开眼,眼中所见让他颇感诧异。雪凝宫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地方,谁也不知道竟然会如此普通。 打被请上船以来,两人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敌意,这让人不由产生真是来雪凝宫作客的错觉,只是谁也不会认为事情会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而雪凝宫为什么会插手理会这件事,剑厚南全然不解,而龙一也从没开口询问过,看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带的药能用多久?”龙一问得突兀,声音和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句话,便又沉默下去,让人几乎要怀疑她方才是否开过口。 剑厚南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的身体,于是摇头不在意地道:“足够了。”他没说足够什么,只是表达出自己不会有事的信息。他不认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可以影响到她的决定。 龙一微僵,听出他的敷衍,却不能再说什么。 马车速度缓了下来。 龙一掀起纱帘,发现前面是一幢精致的北方小院,马车停在了小院大门外面的空地上。 这时,后面马车上的众女已裙带飞扬地来到两人的马车两旁,恭迎两人下车。而小院大门也在同一时间打开,走出两个同样装扮的娇美少女,向才下车的两人屈膝盈盈一礼,莺声呖呖地道:“明姑娘已在小静院恭候楼主和剑先生多时。” 明姑娘?龙一秀眉微扬,不是宫雪凝?雪凝宫的人真看得起她! 她侧脸看了眼剑厚南,发现他脸上有着浅而有礼的笑,但显然对要见他们的人一无所知。他少在江湖行走,怎么会知道这连江湖人都不知道的事呢。 是明月奚吧。 明月奚,一个不为外界所知的女子。但对天下各大势力了若指掌的龙一却知道,没有明月奚,雪凝宫不过只是一个单纯依靠色相苟延残喘于武林势力夹缝中的不入流帮派。自十年前年仅十五岁的明月奚出现在雪凝宫后,雪凝宫以令人不解的速度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崛起于江湖,彻底摆脱了被人轻视的地位,一跃而成为中原武林中最神秘最强大的势力之一。 在雪凝宫,明月奚有着超然的地位,她并不能算是雪凝宫的人,却又为雪凝宫不遗余力地做着一切。 明月奚! 龙一目光犀利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着青衣,打扮朴素、容貌娟丽的女子,心中暗暗掂量着她的分量。没有出尘脱俗的美丽,也没有奢华的装扮,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不是位于权力巅峰的矜傲,而是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和和自持。只凭眼睛,没有人看得出这个女子的出色能力,但龙一却丝毫不敢小觑她,只因明月奚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切,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所有人都以为是宫雪凝的能力,只有黑宇殿没有被表象所迷惑。 彼此见过礼后,分宾主而坐,有侍女奉上茶。 “这次有请女儿楼主,实因久已仰慕楼主为人,想邀楼主在此地久居,以使鄙处诸女可随时向楼主讨教受益。”明月奚开口婉转说出雪凝宫的目的,她的声音沉静如水,让人心也会不由自主随着平静下来。 久居?龙一笑而不言,漆黑的瞳眸中毫不掩饰地浮起嘲讽的光芒,原来她们是想终身软禁自己啊。 剑厚南却是一惊,不由脱口问:“为什么?”到现在他还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雪凝宫为什么要干涉黑宇殿的事。 明月奚对剑厚南似乎很尊重,闻言深深看了龙一一眼,微笑回道:“想来楼主已经知道莫宅的女主人是我们雪凝宫的前冷梅花主……这武林中的事,恐怕还没有什么能瞒得住黑宇殿的女儿楼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令人震惊的事实,而后转向剑厚南。 “月奚代雪凝宫诸女真心感谢剑先生为冷梅花主保住一双儿女。” 剑厚南有些尴尬地看了眼一脸漫不经心的龙一,眉头一皱,回道:“姑娘不必谢我,厚南并没做过什么。”他没有多说,但眼中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他会和龙一共进退的决心。 龙一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为他的傻气,但却也无法忽略心中因他的态度而升起的暖意。 听到他的回答,明月奚并不意外,仍然温和地道:“其实我们稍早已经得到楼主会去找莫生天的消息,只是还是晚了一步。终于见识到了楼主雷厉风行的处事手段。”说到此,她不由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逝去的冷梅花主难过,还是为不能及时救出自己的姐妹惋惜。 龙一不以为意地笑,端起茶杯抿了口,一瞬间只觉清香盈口,让人有说不尽的受用,“好茶!”她脱口道。 听到她发自内心的赞美,明月奚不由微笑,“难得楼主喜欢,本宫除了这茶外,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楼主今后在雪凝宫的日子当不会难过。”她说话的神态像极了和好友闲聊,而不是面对一个劲敌。 “你倒确信我一定会留在此地吗?”龙一听到她的话,也不恼怒,只是好笑地反问。 明月奚突然沉默下来。她身旁是一盆莹白如玉的盛开小花,因为花朵较小,并不是如何的美丽,但味儿却极香,弥散了整个小厅。这种花在雪凝宫中随处可见,显然是因为出众的香味而大受‍‌‎美‌‍‍人‍‎‌喜爱。 “雪凝宫原是没本事留下楼主的。”明月奚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神色间颇有些幽怨,但那只是一眨眼的事,很快她又恢复了温和的表情,“可是为了向冷梅花主交待,说什么我们也要留住楼主,无论用什么办法。” 龙一唇角上扬,笑意却没达到幽深的黑眸中,“龙一可不喜欢在一个地方久居。”口中虽如此说,但她心中却不会小觑明月奚的话。 明月奚也不和她在此事上针锋相对,转开话题道:“楼主和剑先生远道而来,雪凝宫已在绿漪阁备好酒宴为二位接风。我们不如到那边再聊。”她如是邀请,客气而有礼,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 龙一和剑厚南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楚雪凝宫的具体情况,怎会拒绝。于是在一干侍女的陪伴下,三人沿着檐下长廊往相隔不远的绿漪阁走去。 一路上只要隔着一段距离就会有一株白色小花,除此之外,并不见其他花草,只有初发嫩芽的树木。 一直比较沉默的剑厚南显然对这种花非常感兴趣,忍不住开口问道:“明姑娘,这便是只有雪凝宫才有的青芽吧。” 明月奚笑道:“不错,不知剑先生从何得知?我们这青芽儿可没那么出名啊。”事实是,除了雪凝宫的人,外人极少知道这花。 没有听到剑厚南的回答,龙一眼角余光瞟见他脸上勉强的笑,突然省悟一定是紫霄告诉他的,知他对紫霄念念不忘,心中不由有些气闷,却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第4章(1) 青芽儿。那真是一种好花! 龙一表情平静地看着明月奚温和的笑脸,感到剑厚南的手在桌子下面伸过来,抓住了她的。回望他饱含歉意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反手握紧了他的大手。 在经过了开始的谈话后,她反而不担心他了。想来这些雪凝宫的女子恩怨分明,不会伤及无辜,何况南儿还对她们有恩。 她一向骄傲自负,不认为天下还有什么人能留住自己。没想到这次在决定踏上雪凝宫的船时,便已注定了她的失败。失败就是失败,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谁叫她手下的情报还没达到无所不知的地步。 青芽儿,因为雪凝宫遍地都是,反让她忽略了它的危险。最不引人注意的东西会是最危险的东西,就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明明不是雪凝宫中最起眼的一个,却是最厉害的一个。她早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想到,似乎已经迟了,她心中不由苦笑。 丹田处空荡荡的,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她的内力不知在何时已消散殆尽。剑厚南显然也已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向她暗示是青芽儿的问题。 没了内力,不乖乖留下还能怎么着? 叹了口气,龙一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眸光流动,望向脸色如常的明月奚,微笑道:“龙一在边塞之地时,常闻中原江湖有三主,一曰龙源主,一曰阴极主,一曰尘外主。”说到尘外主,她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停顿时目光如炬地紧盯明月奚的神色。 只见明月奚神情一滞,没有插言。 剑厚南不知龙一为什么会谈起这个话题,他于江湖之事不甚了解,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仍听得兴致盎然,忍不住问:“不知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龙一正缺人和她一唱一和,闻言大悦,温柔地看了眼难掩好奇的剑厚南一眼,道:“龙源主是一个拥有皇族血统的神秘人物,他所辖的龙源是一处汇集了朝廷和武林杰出人物的地方,其中任何一人出来跺跺脚,地皮都要震三分。而阴极主,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阴极皇,是阴极皇朝的当家人,是一个邪恶而可怕的男人……”说到这,她蓦然发现剑厚南的神色微变,眼神黯了下来。不由一怔,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猜想和这阴极皇有些关系,于是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反正她的重点又不是前面两人。 “那尘外主……”说到这,她停了一下,发现明月奚俏脸有些苍白,知道自己以前得到的情报十之八九是准确的,“尘外主,闻说是一个出家的大和尚,已有上百岁高龄……明姑娘,你对这个人所知可多?”她问得有礼极了。 剑厚南并没听到她后面的话,心思仍停留在阴极皇的身上,有些黯然神伤。他怎么会忘记阴极皇,那个抢走他喜欢的女子的男人。紫霄、紫霄她…… 明月奚的神情不复初始的从容,显然龙一戳到了她的痛处。轻轻咳了一下,她有些僵冷地道:“看来楼主的功课做得很足,连月奚寻找了尘的事都知道……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了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她的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显然不喜欢在这一件事上多说。 只是龙一怎会是一个轻易接受威胁的人,她的笑突然变得温柔之极,“原来尘外主叫了尘。听说是一个挺俊的和尚呢,看上去似只有三十几岁。有人说他是一个老不死的妖怪……”她嘴上说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刻薄话,心中却想到宇主子,不由暗暗吐了吐舌,若说老不死的妖怪,主子恐怕更要胜任些。一张冰冷俊美的脸,仿佛被寒冰冻住了年龄,谁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谁也看不出他有多少岁。只是这样的话,心里想想是可以,却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闭嘴,不准你侮辱他!”明月奚终于失去了让她自傲的镇定,赫地站起身,厉声叱道。她一向是这样,凡是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她都无法冷静看待。 剑厚南被她突然的转变唤回了神思,有些茫然地看向龙一,不知她说了什么让明月奚如此气恼。 龙一美眸微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叹道:“没想到啊,明姑娘,我们竟会为一个大和尚撕破脸皮。看来这人在姑娘的心中当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啊。”她继续撩拨对面女子的情绪。现在的她已处于劣势,若不想办法让对手失去冷静,她恐怕真会终老于此了。 不知是否被说中心事,明月奚俏脸忽红忽白,明知对方是有意激怒自己,她偏是控制不住浮动的心绪。 突然,她蓦地一扬袖,灌满气劲的一掌直直拍向龙一天灵。 剑厚南脸色大变。 昏黄的桐油灯照耀着黑沉沉阴森的洞壁,龙一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被囚禁在石洞中的那段日子。 没有人能再这样对她! 挨着冰冷的洞壁坐在地上,她环顾四周的黑瞳中闪烁着噬血的光芒。 这是一处四周密封的洞穴,没有光线流泻进来,但是空气并不污浊,显然在看不见的地方设有通气孔。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也就是说,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南儿不在。发现这点,她觉得心里要好过点。 没想到在雪凝宫这个只有胭脂花粉的地方也会有这样阴暗的囚人之所,龙一脸上露出不屑的笑,然后霍地站了起来。拖着曳地的裙摆,她神态优雅安详地在囚笼中漫步起来,一如那夜在莫宅之中。 逛了近一个时辰,从地上不时出现的湿地和水塘以及洞壁上如汗珠一般凝结的冰冷水滴,她已可以推测出这是一处地穴。将她关在此处,也许不是明月奚最初的打算,只是她知道了太多恐怕连雪凝宫自己人也不知道的秘密,才会有此下场。 而她,龙一,正需要这样的待遇,不然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激怒一向从容不迫的明月奚。 正如她所想,雪凝宫也会有没有青芽儿的地方。在这种阴暗的地方,那种花是无法生存的。那花其实没毒,只是香味有散功的作用。这是在她醒过来,察觉全身功力恢复后得出的结论。 这一次她的做法其实有些冒险,虽然她知道因为黑宇殿的关系,雪凝宫不敢取自己的性命,但是她可不敢肯定明月奚会这么合作地将她送到没有青芽儿的地方,她也不敢肯定没有了青芽儿,她的功力就会恢复。这一切的发展还是要一些运气才行,而她,只是在做一次破釜沉舟的赌博。那么,到目前为止,证明她还是有一点运气的。 冷冷一笑,她回到原地重新坐下。在经过一轮仔细探查后,她已可肯定除了送她进来的那个入口外,这个地穴没有其他出口。而那个唯一的入口,也是出口,只有等待为她送食的人来到,她才会看到。现在,她不需要费太多的神。 一坐下,幽暗的灯影立时将她包笼,对洞中的潮湿她似若无觉,仰头靠在石壁上。不知外面是否已到深夜,她觉得有些睡意上涌,于是没有抗拒地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龙一发现尽管睡意很浓,人却无法真正入睡,一种并不陌生的戒备心理让她的精神不受控制地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尽管她的理智告诉她,明月奚不会傻得让人在这种情况下来碰她,要杀她,又或折磨她,她们有更好的机会。只是心中那头沉睡很久的噬血狂兽仿佛回到了它的地盘,突兀地苏醒了过来,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皱眉,她侧过身子,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恍惚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向她扑来。她难受地哼了一声,想要清醒过来,却发现手足僵硬,无法动弹,甚至连眼皮也无法撑开。 洞壁上唯一的桐油灯依然静静地独自燃着,地穴中安静得仿佛延续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那种沉寂。 “那是我的……不要抢!” “龙昭青,喏,给你。” “哈,我们两个都活下来了……” 耳边隐隐约约有一个稚气的孩子在说话,像是对她,又像是对另一个人。她的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似乎已沉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中,然后四周安静下来,如先前声音响起来时那么突兀。 就在她松了口气,又要陷进深沉的黑暗中的时候,凄厉如野兽般的嗥叫声在她意识的最深处蓦然响起,让她浑身倏地紧绷起来。 腥浓的人血味在空气中弥散,越来越浓。 “啊——”尖厉的惨嚎在洞内回荡,刺激着人敏感的神经末梢。龙一只觉汗毛倒立,一阵颤栗如电流般从心脏往四肢扩散。她挣扎着想醒过来,却徒劳无功。 “龙昭青,我在流血……我要死了……” “……龙昭青,我怕黑……我不想死……我想爹爹和娘亲……” 小孩哀哀细细的哭泣声在洞中幽幽响着,仿佛游魂一般在她耳边缠绕,无休无止。 “不……不要哭……”龙一无助地摇着头,想睁开眼抱住那个在她身边一直哭泣的孩子,“不……” 额头一阵冰凉,她一激零,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地穴中安静如初,桐油灯静静地燃着,并没有发生任何事,而鼻中也没再闻到熟悉的血腥味。 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魇! 至于她,已不是睡前的端坐姿势,而是狼狈地趴跌在地上,额头浸在了一个小小的积水坑洼中。显然是梦中挣扎剧烈,那一头挽成髻的乌发已经散乱地披散了一地。 坐起身,她用袖子拭去额上的水迹,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漠,却不再试着入眠。 紫霄女身旁紧随着四名贴身的侍女出现在洞中。她不该来,明月奚下过命令,除了送饭,不准任何人接近龙一,但是她忍不住,尤其是在剑厚南神情落寞地来找她,请求她将他和龙一关在一起之后。 她在嫉妒,是的,她非常嫉妒剑厚南这么在意龙一。 所以仗着宫主对自己的宠爱,她枉顾明月奚的命令,来到宫内这有进无出的囚笼。这里是专门关押犯了重罪却又不能处死的犯人的地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用了。她其实并不太明白明月奚为什么会把龙一送进这里。 第4章(2) 巨石移动的轧轧声响起,她面前的地上缓缓现出一道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可容两人并排而入时,便停了下来,一条倾斜向下延伸的甬道出现在她们面前。 “花主……”看守的是一个容颜已经衰退的老妪,长年守在此处,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花主,不免有些诚惶诚恐。虽有些顾虑明月奚下的令,但在她的心中,凌霄花主可比没有任何称号显示其地位的明姑娘要有威严得多,因而在紫霄女要求进去看人时,不敢拒绝。 紫霄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踏上通往地牢的石阶。因为地下潮湿之气颇重,越往下,石阶就越湿滑。 两名侍女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灯笼,照亮了黑森森的甬道。 走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石阶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条平坦宽阔的通道,两旁是光滑冰凉的石壁。 紫霄是第一次来,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由蹙起了秀眉,“这么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没有回头,但谁都知道她是在问那紧随五女身后的老妪。 那老妪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几近谄媚地道:“花主不必担心,这里其实已经是牢房,只是那刚被关进来的女人是在里面的一间,再走两步就到了。” 紫霄一惊,这才仔细打量两旁的石壁,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心中不由寒意直冒。难怪这里是只进不出,被关在这种地方,就算武功再高,对着这些坚硬厚重的石头也只能束手无策。 “领路。”这一次她不太想走在前面,于是淡淡吩咐。 反而是那老妪无所谓,走在这里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让人不禁猜想她平日无所事事的时候,恐怕就是逛这地牢来打发时间的。 “到了。”老妪在一面与其他地方似无甚区别的石壁前停了下来。 紫霄看了看,依然一无所查,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开。” 这一次,老妪有些犹豫,“花主,上面有命令,这门是万万不能开的。您……若想看犯人,便只开那送饭的小洞吧。”这次她可不敢冒险,这地穴从来一旦进人就不再允许打开,这是自有雪凝宫以来就订下的规矩,若坏在她手里,上面怪罪下来,她一个小小的狱卒可担当不起。 紫霄神色一僵,她也知道宫里的规矩,于是不再勉强。 那老妪松了口气,上前一步,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就着灯笼昏暗的光线选出一把,然后在光滑的石壁上一阵摸索。 紫霄没有丝毫遗漏地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只见她游移的手突然停下,猛然往里一按,石壁下面立时悄无声息地现出一个方形的黑影来。那老妪有些颤抖地弯下身子,将手中的钥匙‌‍‎插‎‌进‎‌那暗影的中间。因为都是站着,紫霄等人只能靠猜想得知那里有一个锁眼。 一下轻微的“咔嗒”声,谁都知道锁被打开了。“哗”的一声,老妪以麻利的动作拉开了下面的方形小洞,里面立时有微弱的光线流泻出来。 看不见人,紫霄有些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楼主可在?”等老妪退到后面,她才弯下腰,对着洞口道。她虽然提高了声音,但听上去依然温柔悦耳。 内里一片沉寂,良久,当她以为没人理会她时,里面响起轻微的衣服磨擦声,在近处停住。 “是紫霄花主吧?”龙一冰冷的声音幽幽传了出来,让人听不出她的心情。 “不错,正是本主。”这时紫霄说话已不复船上时的客气有礼,倒多增了让人无法忽略的矜傲,“楼主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里面微寂,而后传来龙一轻轻的笑声,“若想知道,花主进来一试便知。想来花主前来看望龙一,不会是一时兴致吧。”听到龙一从容不迫的话,紫霄几可想见她高贵优雅的神态,不由微怒,“当然不是。”她回答,心中的郁气让她急欲找一个发泄的地方,“只是南大哥让我来看看你,唉……南大哥心总是太软,对谁都这么好……” 提到剑厚南,龙一立时失去了冷静,急问:“南儿他现在可好?” 紫霄敏锐地察觉到龙一情绪的变动,一丝讽笑悄然浮上唇角,“南大哥?南大哥他自然很好,他……我来看你的另一件事,就是告诉你南大哥打算明日就带我回剑啸山庄。他叫我同你说,你自己要好好保重,不必再为他担心。” 她随口编出的谎言显然对龙一造成了不小的打击,里面半天没有回应。就在她脸上浮起胜利的笑容、心情舒畅地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里面传出龙一幽幽的叹息声—— “不要做梦了,小丫头,南儿怎会要别人穿过的破鞋。” 牢门缓缓移开,在昏暗的光线中,龙一站在里面,因为背着灯光,又披散着长发,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气得脸色青白、浑身发抖的紫霄让侍女踢开被逼着打开牢门的老妪,闪电般窜进空旷的湿牢中。而四个侍女也随后跟入,将龙一团团围住。 “本主命令你收回刚才的话!”紫霄的长剑出鞘,指着龙一的胸口,冷冷地道。没有人可以这样侮辱她,没有人在侮辱她后还能好好地站着。 与此同时,其他四女的剑也都指向了中间的龙一。 龙一静静地站着,没有动,任森寒的剑气将她笼罩。 “真是天真!”她叹了口气,脸上浮起古怪的笑,但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双明眸却闪烁着野兽般的噬血光芒,“你以为……我收回了,你就可以当作没听到吗?雪凝宫的小女孩们真是可爱啊……” “闭嘴!”十八岁的紫霄怎斗得过二十七岁见惯风浪的龙一,闻言自是气极,也不再多言,剑尖前刺,准备让对方再没有说话的机会。她的侍女应声而动,四剑齐齐向龙一身上招呼。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龙一依然不慌不忙地垂下头,惋惜地叹气道:“傻啊……” 话音未落,她人已如风拂杨柳般向后仰弯了柔软的腰肢,云袖滑下,素白的玉手一边一只恰恰夹住打身后袭来的双剑,再运巧劲顺势向身侧一引,堪堪挡住了两侧的利剑。而同时,裙裾微动,黑袍下飞起一足,正踢在紫霄女刺来的剑下,化解了她必杀的一招。 只听“叮叮”两声,龙一运功震断了夹住的双剑。失去兵器的两女慌忙退下,由重组攻势的另两个女子补上。 没想到龙一这么轻易便化解掉五人联合的攻击,紫霄心中一寒,剑招一变,杀意立刻如密不透风的网一样将龙一笼罩。就在那一刹那,她判断出,若不竭力击毙龙一,后果将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龙一美丽的脸上浮起冰冷的笑,无视紫霄威力大增的攻势,双手似随意地向两旁一边拍了一下,只听见骨折的声音在洞中闷而突兀地响起,已有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失去了呼吸。 首次亲眼见到龙一的残忍无情,庞大无比的恐惧在瞬间紧攫住紫霄和剩下两个侍女的心。 一声尖叫,紫霄悲怒交集地展开剑势,从一个斜上的刁钻角度直取龙一咽喉,另两女则拾起已故同伴的剑配合地从一左一右分袭龙一双目,以使之应接不暇。 这三个女子龙一根本不放在眼里,黑袍一挥,迅快无比地掩住刺她双眼的两剑,又是清脆的两声,两女手中的剑再次被折断。两人大惊待要退开,却已不及,只见龙一双手一扬,银光闪耀中,被折断在手的剑尖疾射而出,穿过她们躲避迟了的娇躯,带起两篷血雨,“当”的一声撞在石壁上,然后跌落在地,两女失去生命的尸体这才无声地倒下。 此时紫霄的剑离龙一的咽喉只剩一寸不到的距离,森冷的剑气划伤了那颈部雪白的肌肤,在上面留下一道浸血的细痕,但是方才凄厉的一幕让她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微微颤了一下,只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已足够龙一扭转局面。 迅速地微一侧身,避过要害,龙一反手一扬,欲抓紫霄执剑的右手,紫霄本想顺势驱前,长剑紧咬龙一的咽喉,却见她又想故伎重施,以为她要折自己的剑,忙剑尖下沉,改横削她侵近的手,这一剑若让削中,龙一的五指也别想要了。 只是紫霄变得快,龙一跟得更快,她的素手便似附骨之蛆一样紧随紫霄换招的右手,下一刻,在紫霄的剑切中她之前,她已紧握住那纤细灵动的使剑手腕。 紫霄全身立时被制,无法动弹。她无法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美眸,不能相信以自己雪凝宫花主的实力,竟然在龙一手下走不了十招。同时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明月奚不让人接近龙一,只是已经太晚。 龙一没有心情再同她废话,欲要下杀手击毙眼前楚楚可怜的少女。杀了这女子后,她将会血洗雪凝宫。 “住手!青姐。”剑厚南惊惶苍白的脸出现在牢门外,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头梳双环也吓白了脸的丫头。他四处寻龙一不获,最后便抓了一个明月奚的贴身丫环,迫着她领自己来。没想到刚一到便看到了眼前令他心寒的一幕。 幽幽看了他一眼,龙一这一次不打算依着他,“剑厚南。”她首次连名带姓地喊他,深黑的瞳眸中有着无人能懂的痛苦和凄冷。 顿了顿,她才缓缓地续道:“要救她,除非杀了我……” “青姐?”剑厚南不解地看着龙一的眼睛,却在下一刻脸色大变,“不——” 龙一没有等他说话,毫不犹豫地一掌击向被自己挟住的少女的天灵盖。 剑厚南连思考也不能,顺手抽出身旁丫头腰上的长剑,银白的剑光如流星一般直射龙一心脏。 第5章(1) 加载中,请稍等... 第5章(2) 受了风寒,龙一又陷入了昏迷中,还发起了高烧。剑厚南一直不眠不休地在榻边照顾她,他自己身体本不是很好,这样数日下来,几乎要支撑不住。 这一日,天微晴,云却依然很厚,似乎随时会转为阴雨。在发过一夜汗后,龙一终于再次清醒过来。 因为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所以除了感到有些虚乏外,她和正常人已无太大区别,相信在这种时候如果有强敌来袭,她也有足够的能力应付。 “南儿。”负手来到正在熬药的剑厚南身后,龙一又是一脸宠爱弟弟般的温柔笑容。身体恢复了,软弱自然也会跟着消失不见。她不是不知道在疗伤期间,自己的身子早已被眼前这个男子看了去,也不是不记得那日自己对他所做过的事。只是,执意于这些,于谁又有好处,不过令人尴尬罢了。 剑厚南回过头,探究的目光落在龙一脸上。又是那个戴着面具,让人看不透的女人了吗? 披散的长发挽成了髻,虽然穿的是他找来的粗布衣裙,虽然笑着,却掩饰不住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雍容和孤傲。这真是那日独自倚坐在李树下,柔弱茫然,却又主动吻了他的女子吗? 被剑厚南看得有些不自在,然后蓦然注意到他苍白中透着疲倦的脸,龙一踏前一步,从火上端下尚未熬好的药,“我已经好了,不用再熬了。”不想再见他为她这样费心费神,她承受不起。 “不行,你还没……”剑厚南温和的脸上首次露出不悦的神色,不喜欢她这样自作主张,待要将药再端上火,却被龙一拦住,然后被强硬地拖出了灶房。 想让他休息一下,龙一这才发现这简陋的小茅屋竟只有一张床,那么也就是说自她受伤后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沾过床了。那究竟是多少个日子啊?龙一感到心中升起无法忽略的揪痛。 “你给我休息一下。”将剑厚南硬按在床上,无视他的抗议,她命令道。而后蓦地嫣然一笑,身子前倾贴向皱眉挣扎着想要起来的他,稍带威胁地续道:“你若不喜欢一个人睡,我不介意陪你。”她眼中闪着说得出做得到的决心,没有人敢怀疑她话中的认真。 剑厚南一僵,然后乖乖地躺下,任她为自己除下靴子,又盖上棉被。不是忌惮她的身手,而是担心她的身子尚未复元,若在这种时候为这种事与她大打出手,引致她创伤复发,那可不是他想见到的。 看他闭上眼,龙一的眼神立时变得温柔无比,为他掖被的手迅速却轻若羽絮般拂过他没有防备的颈侧,点了他的睡穴。 只有这样他才会休息得好。 剑厚南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龙一的目光落在他平静安详的睡脸上,多年来第一次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将心中的感情完全显露在脸上。 “南儿。”她轻唤,声音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手指温柔怜惜地轻抚过他的眉眼,挺鼻,苍白没有血色的唇…… “南儿……”再唤,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她俯身,柔唇贴上他温热的唇瓣。 就让她放肆这一回吧。若不是十二岁那年的邂逅,她或许只是剑无极培养出来的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多少次徘徊在生死边缘,若不是心中始终挂念着他,她恐怕早已向血腥而冷酷的命运妥协。她其实早已厌了,倦了,只是一直舍不得这具残躯,只因为他。可是他必然不会喜欢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的眼中,她甚至曾经看见过憎厌。 深吸一口气,她又感觉到那种几乎可以将她吞噬的无望。是的,她不是绝望,而是无望,从来就没有过希望。 “为什么……”她在他唇上低喃,为自己无法选择的命运。只是这样一厢情愿的亲近无法安抚她紊乱的情绪,只会让她更加空虚。 一声近似呜咽的低喘,龙一蓦然退开,深深地看了眼那张让她牵挂得几乎要心碎的俊脸,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房间。不能再沉溺下去了,否则她恐怕会无法控制地伤害到他,而这,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龙一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她离开之后,那本应沉睡的男子却奇异地睁开了眼。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从小就开始承受各种各样治疗的剑厚南,他的经脉穴位早已异于常人。 看着她曾站过的地方,剑厚南斯文清秀的俊脸上微微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而那双眼却若有所思。 深夜,茅屋,一灯如豆。 龙一和剑厚南分坐木桌两边。 “我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不想再躺了。”龙一以手支颌,对着对面的男子懒懒地笑。 剑厚南回望她,眼中有着让人不解的光芒,却没有和她争辩。 “青……姐,”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不是因为是晚上的缘故,“你不怨我?”为了紫霄,他几乎杀了她,她为什么一点也不介意。 “怨你?”龙一微怔,而后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哪一件事,不由失笑,“……明白了,你觉得我怨你会比较好吗?”没有直接回答,她将问题丢还给了他。 剑厚南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淡淡道:“你怨我……我会好过些。”不然总觉得欠了她什么似的,整日良心不安。 龙一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若自己轻描淡写带过这件事,他恐怕会一辈子放不下对她的内疚。微微沉吟,她微笑道:“你虽然伤了我,却也救了我,算是功过相抵。当然,如果你还想补偿我一些什么的话,我也不介意。”后面一句纯属调侃。 听到她的话,剑厚南沉默下来,黑眸下垂,神情像是在专心地聆听山风呼啸着掠过屋顶的声音。龙一也不催他,很享受地陪着他听风。 一丝冷风从门隙中吹进来,黄豆般的灯焰一阵摇动,等稍稍静止后,只听噼啪声响,灯芯结了一个美丽的灯花,昏黄的灯焰在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那日你被明姑娘击晕后,我……”剑厚南突然开始述说起自己在雪凝宫中的遭遇,只是说到那日明月奚伤龙一时,他急怒交加而致病发时,不禁停了一下,然后跳开了这一段,“她们就要送我出雪凝宫,但我答应过要和你一起面对的,怎能丢下你不管。” 看着他认真的神情,龙一心中漾起轻微的波澜,如果他这样待她不是因为心怀愧疚,那有多好。只是她比谁都明白,那只是痴心妄想。 “她们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却也不禁止我四处走动,待我就像客人一样。”一想到当自己住在雪凝宫安排的舒适房间里时,她却睡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中,他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和愧疚。是他害了她,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受罪。到后来他还——“我便用她们提供给我的方便到处找你,那天实在没有办法了,便抓了个明姑娘的丫鬟迫她带我来找你,没想到……”说到这,他停了下来,仍对自己刺她的一剑无法释怀。 龙一没想到他会这样将自己放在心上,心窝一暖,微笑道:“你可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让那小丫头带你来地牢?”以他温和的性格,很难让人想象他板起脸来用刑的样子。 听她问起,剑厚南想到那日的事,暂时抛开心中的不安,也笑了起来,“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冷着脸哄她说要划花她的脸,她就带我来了。”他只是口中威胁,并不会真的付诸于行动,但女孩子爱惜容貌,可不敢冒那样的险,于是就中了他的计。 龙一不由莞尔,“若是我,便不会让你得逞。”说到这,她从头上取下发簪,轻轻拨了拨灯芯,只一下,屋子里便亮了许多。 看着她优雅拨弄灯芯的素白柔荑,剑厚南有些怔忡,“你……自然不会受人胁迫。”他忆起初识她的时候,她曾被父亲严厉责罚,当时仅有十二岁的小女孩,在承受大人也无法忍受的折磨时,只是倔强地紧抿着小嘴,既不求饶,也不落泪,直到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听他似有它意,龙一停下手中动作,疑惑地看向剑厚南在休息过后不再苍白得让人担心的俊脸,“什么?” 剑厚南摇了摇头,甩开儿时的记忆,转开话题:“那日,你……为什么不躲?”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以龙一的身手怎会那么容易便被他刺中,何况——他还有所保留。 闻言,龙一敛眉垂目,没有立刻回答。 她为什么不躲?她只是、只是想知道紫霄在他心中有多重要,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否有一点位置,哪怕只是一个姐姐。何况,当时她的确想杀了紫霄女。她痛恨紫霄不珍惜他,却又不放开他的可恶做法。至于为什么没有在他刺中自己之前杀了紫霄,倒不是她没有机会,而是……不希望他伤心。 剑厚南这一次并没有轻易地放弃这个话题,反而执着地看着龙一,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良久,龙一扬眼,晶莹剔透的黑眸仿若水晶一般对上他固执的眼,心弦一颤,“真想知道?”她胸口似乎有一股热流在流窜,挣扎着想要迸发出来。也许是这些日子远离了她一贯的生活,让她的自制力变得薄弱起来。而他,没有了以往的疏离后,让她的心无法遏止地升起了希望。 剑厚南坦然与她对视,明知她的回答可能会让两人的关系变得暧昧,却仍坚定地微一颔首。 龙一闭了闭眼,再睁开,里面已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炙热情意。 “因为——我想让你永远记住我!” 第6章(1) 散了髻,去了妆,调弄羹汤。 一碟炒青菜,一碟香椿芽炒鸡蛋,两碗糙米饭。老而旧的木桌上面摆放着的饭食既不特殊,也不刻意,只是平常,如同下厨的女人一样。 她洗了手,来到院子里,目光落向掩在野草和山石丛里曲折蜿蜒的小径,等待那外出未归的男儿。 等待…… 她丰润未着胭脂的唇不自觉地上扬着,连晶黑的眸中也是淡淡的笑。等待,对于她,其实是一种幸福。 终于,在晚霞散尽,只留青白的暮空时,那瘦削修长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她忍不住弯了美眸,一只素手搁上心口,汗湿的掌心感觉到失速的心跳,双脚似乎有自我意识般向小径的方向急促迈去。 看到出现在小径尽头的素衫女子,剑厚南在瞬间的怔愣之后露出温煦如春阳的微笑,“等了很久?”他柔声问。 “嗯。”龙一低应了声,秀美白皙的脸上竟抑制不住浮起了一抹嫣红,仿佛刚散尽的霞彩。 发现她竟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手足无措,剑厚南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再说什么,来到她近前,然后与她并肩往草屋走回。 剑厚南下山到城里去打听楚镜凌的事,虽一无所获,但却采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回来。其实龙一的身子已经痊愈,再没必要在这里住下去,只是谁也没想离开这远离尘嚣的地方,也许为那一份清静,也许为心中那丝期待,于是两人难得默契地对离开之事都噤口不提。 “门外的李花快要谢了。”吃着饭,龙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然后又沉默下来。 剑厚南闻言,拿筷子的手稍稍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莫名地,他竟隐隐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青泽位置偏北,这里又处于高地,温度较其他地方要低许多,等李花谢时,已进入初夏。他的病每到夏季发作便要频繁许多,常常连药物也无法控制,所以每年入夏的第二个月,一直都有两位师父陪在他身边。这次来寻镜凌,他原想一个多月的时间应该足够,谁知竟会发生这许多意外,倒耽误了。若现在便启程回剑啸山,也可在仲夏来到之前赶回。只是…… 他看着变化极大的龙一,突然发现她对自己的事似乎十分清楚,但十多年来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问,问题和龙一的话一样莫名其妙,只是谁也没有假装听不懂。 龙一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但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却已够让他明白一切。他永远不会忘记昨夜她对他说的话,虽然当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事后也只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不可否认,在听到她亲口承认她对他的感情的时候,他的心的的确确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他始终想不通,他和她从来便不亲近,为什么她会钟情于他。何况,他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我想再在这里住几天。”他抛开让人头痛的问题,缓缓道,“你……若想离开,可以先走。”自知道她的心意后,他发现再无法按以往的称呼叫她。 “我陪你。”龙一想也没想便回道,不必再压抑对他的情愫,她觉得轻松许多。而且独自留下他,她不放心。 “嗯。”剑厚南只是淡淡应了,便继续埋首吃饭。 没有意料中的拒绝,龙一难掩心中喜悦地笑弯了眼。她以为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后,会疏远甚至不再理会她,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温和亲切尤胜如前。虽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但只是这样她已很满足,只因他并没有嫌弃她的爱。 看她笑得像个小孩子,剑厚南有些诧异,“什么事这么高兴?”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让人开心的事啊。 龙一抿嘴摇头,依然满眼的笑意,却不打算告诉他实话,以免被他笑她傻气,“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可比我矮上一大截呢,没想到现在会长到这么高。”想起初相见时那个瘦小的男孩子,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温柔。 “没有矮很多吧。”剑厚南随口应了,一抬头看到她的表情,心口剧震,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悄然升起。有些狼狈地别开眼,他没再说下去。事实是,在他十七岁正式回剑啸山住以前,两人只见过一次。除了她倔强的眼神,他其他相关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没有察觉他的异常,龙一径自陷进过往的回忆中,柔声道:“你从小就很善良,连小鸟也不愿伤害,不像我……”说到这,她蓦然住口,不想让自己不堪的过往来破坏这里的纯净。 听着她的叙述,剑厚南忍不住将目光再次转回了她脸上。 “知不知道,南儿……”龙一的表情仿佛一个孩子正在和同伴分享自己的秘密一样神秘而兴奋,剑厚南的心神不由被吸引了过去,静待她下面的话。 “你是唯一一个会为我流泪的人。” 山风狂,吹落一院缤纷,迷了人眼。 “你的头发乱了。”坐在石阶上看随身携带的医书的剑厚南偶一抬头,发现正在晾衣的龙一被山风吹乱了发丝,忍不住开口提醒。 龙一伸手去理顺长发,但平日使剑灵动的手却敌不过山风的嚣狂,怎么也无法使随风飞扬的长发顺服,倒被发丝遮了眼。 “过来。”剑厚南看得直摇头,终于忍不住莞尔。 龙一怔了下,然后依言走到他的身边,心却为他罕有的亲近语气而微微发烫。 剑厚南将书放在石阶上,拉着她半跪在自己面前,而后出乎意料地伸手为她整理散乱的发。 龙一因他的动作而差点屏住了呼吸,心脏却“嘭嘭”跳得厉害,生怕自己稍稍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打破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回到冷淡。 剑厚南将她束发的带子解开,然后用手将凌乱的发理好,这才再又用发带将之缚好。 “好了。”他笑,十分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她的发如丝缎般顺滑,让人颇有些爱不释手。 龙一大大地喘了口气,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闭目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转过身面对剑厚南。谁知他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让她的胸口又是一窒。 “你……”她胸口堵着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剑厚南仍没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对别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还满脸无辜的笑。 只有她受到影响!龙一抿紧唇,秀逸的眉轻轻蹙了起来。 “怎么……”方察觉到龙一的异样,剑厚南欲待再问,声音却在龙一的脸突然向他靠近时戛然而止。 没有给剑厚南任何逃走又或拒绝的机会,龙一上身倾向他,纤长秀美的手轻柔却固执地捧住了他在瞬间僵滞的俊脸,在那惊诧的眼神中,柔嫩的唇瓣没有丝毫迟疑地印上他温热的唇。 剑厚南显然被这突然的状况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以致忘了推开怀中香软的身体。 “我说过不要对我太好。”龙一在他唇畔低喃,声音中有着难已掩饰的痛楚。她现在已经很满足了,不想让他无心的行为干扰自己的决心。他可知,他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撩动起她的情绪,让她变成一个贪心而不知足的女人,而那,对于她和他,都只会是灾难。 听到她的话,剑厚南想要思索其中的意思,但鼻中的女儿香及唇上的柔软却让他乱了心,什么也不能想。 “南儿……”龙一几近无助地呢喃,想到自己为生存而付出的代价,想到师父冷酷的脸,一股寒冷自心底升起,如电般划过全身,让她迫切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剑厚南抓住一丝残余的理智,抬起手想要阻止这意外的状况,但浑身蓦然剧震,脑子在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 她竟然在用湿滑的小舌舔尝他的唇瓣! 一声低喘,他终于放弃推拒,顺应身体反应地张开嘴含住她的甜美,举在空中的手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将她轻轻地压向自己。 时间在空山鸟鸣花开的声音中静静地流淌过。 然后,唇分,女人立即向后退开,以免自己又会像饿狼一样扑向他。 紊乱的呼吸声在两人对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楚,谁也不知道在那样的亲密之后,该是什么反应,尴尬,窘迫,还是亲昵?可以肯定的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自从龙一坦诚她的感情后,就再回不去了。 只是,从前又有什么好? 最后,还是剑厚南打破了静默,而不是大胆妄为的始作俑者龙一。 他笑了起来,虽然脸上仍残留着‍‍‌情‍‎‌‌‎欲‌‌‍‎‎的红晕让他看上去有些腼腆,但却坦然,这样的反应比懊恼自责更要让女人安心。 “嗯……你的头发又有些乱。”他说,知道那是自己的杰作,于是微微倾身,伸出手为她将颊畔稍乱的发丝顺在了耳后。 龙一看着他,也不由笑了,眼中却泛着泪光。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心中其实害怕看到他的冷漠和鄙夷,如果是那样,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狂。 “你的衣服还没晾完,我帮你。”将她的释然和酸涩尽收眼底,剑厚南只是温柔地一笑,站起身,将手伸给她。 龙一没有拒绝,抓住他的手,任他将自己拉起,然后突然张臂抱住他的腰,紧紧地,仿佛害怕他会平空消失似的。 这样的幸福来得太让人措手不及,无法不让人怀疑那只是一场因朝夕牵挂而导致的幻梦,是上天恶意的捉弄。 感觉到她心中的害怕和依恋,剑厚南脸上漾起纵容的笑,将手搁在她的肩上,似乎打算任由她抱到天荒地老。 第6章(2) 夜间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在这深山之中显得格外的冷清。 昏暗的灯光中,剑厚南正忙碌地用干燥的柴草在地上铺出一方临时睡铺。龙一站在旁边看着,没有帮忙的打算。 柴草不够,剑厚南准备出去到灶房中再抱一些来。不料一直沉默不语的龙一突然从后面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阻止了他。 “南儿。”近乎撒娇的低唤从身后传来。 剑厚南停住,发现这两日龙一变得分外爱黏人,不知是不是所有动情的女人都是像她这样。但不可否认,这样的龙一比以前那个冷漠无情的她要可爱得多。 “怎么了?”他侧脸,好脾气地笑。他希望她一直保持现在这样的性子。 “我不睡草上。”将脸埋在他背上,龙一一边汲取他温暖好闻的味道,一边闷闷地申明。 是这样。剑厚南脸上的笑容加大,大手搁上抱着自己腰的手想要拉开,“嗯,我知道了。”他从没想过让她睡,昨夜不也是他睡的吗? 谁知龙一并不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你也不准睡那上面!”她的语气几近娇蛮,却又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认真。 剑厚南的笑僵在俊秀的脸上,只但愿是自己听错又或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于是决定保持沉默。 “这床虽然不算宽,但睡两个人也足够了。”龙一继续道,没有一般女子的忸怩。她知道必须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没有矜持和羞涩的时间可以拿来浪费。 确定了她的意思,剑厚南心跳不由加速,深吸一口气,他摇头拒绝,“不行。”他不认为两人的关系已亲密到可同榻而眠,就算什么事也不发生。 宽厚的背透露出他的坚定,但龙一选择忽略,忽略他的坚持。 “我想……成为你的女人。”尽管女人天生的矜持让她红透了丽颜,她仍然毫不犹豫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渴望。谁也不知道她等这刻等了多久;谁也不知道她多么害怕错过这次以后,上天便不再给她机会。 从头至尾她便没开口向他要过任何承诺或保证,她甚至没想过要去确定他对她的心。她比什么人都明白,她和他根本不可能有结果。且不说他已心有所属,只是她自己,已不容许将他牵惹进她只有血腥和杀戮的生命中。 她也明白,这些日子他对她的温柔和纵容并不特殊,不过是想补偿那日刺她的一剑罢了。所以现在,她要利用他的愧疚,让她的记忆不再空无。 剑厚南僵住,这样的情况似曾相识。他忆起那日在雪凝宫的船上与紫霄独处时的情景,心中一紧,蓦地用力扯开龙一的双臂,向前跨了两步,然后转身面向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严肃地看着龙一嫣红的脸,他眼中有着薄薄的怒气和不赞同,但语气依然温和。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 坦然地回望他黑亮的瞳眸,龙一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丝毫羞愧和后悔,“你在生气,南儿?”她指出事实。这是极少见的事,剑厚南的情绪波动一向很少,更别说是生气。 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剑厚南叹了口气,收敛了情绪,“你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是事实,他是一个过了今天还不知有没有明天的人,因此在紫霄离开他的时候他便下了决定,这一生都不再碰触儿女私情。这些日子一直包容她对他的情,只是希望让她卸下无情的面具,将真性情表现出来,这样或许会减少许多杀戮。只是他没预料到她的情会这样浓烈炙热,恐怕会伤了她自己。 龙一摇头,否决他的话:“除了你,我不会要别的男人。”说着,她踏步上前,强硬地揽住他的脖子靠进他怀中,不容他逃开,而目光始终坚定地与他纠缠在一起。 剑厚南皱眉,为那紧贴着自己的柔软身子以及她义无反顾的话,知道若再要强硬地拒绝必会伤到她。于是他放松紧绷的情绪,试着让她认清现实,“青姐……” 这一次,龙一不打算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选择用行动来决定一切,如果他对她的身子真的没有任何欲望,那她不会再强迫他,但是如果他情动,她自会好好把握。 她仰头吻他,吻掉他后面的话。那些话她不想知道,一切阻止她的话她都不想知道。 只要是正常的男人,对美丽女人的‍‌‍诱‍‍‎‌‌惑‎‌‍‌‎都会有反应,剑厚南虽然身染沉疴,但他仍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也不例外。 只是,多年的病痛折磨早已让他的意志变得坚毅无比,尽管对于龙一火热的吻他也有所回应,对于她姣好的身子也会产生渴望,但是最终,在龙一冀望的眼神中,他轻轻推开了她。 “我不能要你。” 留下这句话,他离开了温暖的屋子,踏入寒凉的细雨中。 我不能要你。 龙一双手环膝,蜷缩在被风雨打得花叶零落的李树下,脑海中始终回响着这温和却无情的话。 他不能要她。 她以为男人对没有感情的女人也可以逢场作戏,她以前见过的男人都是这样,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可以。可是他不要她,他说他不能要她! 她知道自己和他不能在一起,她身上背负着无数人的鲜血和仇恨,不能也不允许将他牵连进来。可是只是一夜也不行么?一夜后他们各分东西,再无瓜葛,这样也不行? 她抬起头,雨水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草屋的门开着,油灯昏暗的光焰被钻进屋子的冷风吹得东摇西晃,只照着门槛外的一小部分石阶,其余地方全陷在黑暗中。因为下着雨,对面的山和树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楚。 剑厚南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不愿再和她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会喜欢她,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奢望不属于她的东西,结果却是将他推得更开。可是她不后悔,若没有试过,她一辈子都不会甘心,现在弄成这样,她其实已有准备。只是还是会难过,比意料中的还要难过。 幽幽叹了口气,她将脸埋进双膝间,脑海中浮起剑厚南文秀苍白的脸,一丝苦笑浮上唇角。她的不顾一切却是苦了他。 也许,以后他对她恐怕更要避而远之了吧,又或者,再也不相见。 再也不相见…… 她想起小时候每一次他回剑啸山,她都会躲在暗处偷看他,看他温暖的笑,但是她从来没有让他发现过。她想那时候她应该是快乐的。 以后再也不行了,再也不能去偷偷地看他,再也不能去幻想与他相依相偎的甜蜜。因为她已经有了答案。有了答案,就再也不能假设,再也不会有如果。 深吸一口气,她皱眉压下那几乎要让全身麻痹的痛楚,却无法自抑地发出一声呜咽。几近慌乱地伸手捂住唇,她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她从来不哭,她不会哭。所以,那声音不是她的…… 雨水湿了她的发,她的衣,然后顺着发丝浸湿她的脸,淌进她的颈项。她没有感觉,只是蜷缩在那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离去的剑厚南,想着过去,想着她所看到的生存和死亡,想着……却再不敢想以后。 似乎过了很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可是雨依然下着,周围也依然漆黑一团。所以她也依然这样坐着、蜷缩着。她想等天亮雨停后再起来,然后离开这里,回黑宇殿,继续当她的女儿楼楼主。 “对不起。”一声低哑的道歉在她耳边突然响起。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不想知道是谁,也不想理会,那与她无关。没有人对不起她,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下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可是她连去弄清楚是真是假的心情也没有,于是连眼睛也懒得睁开。随他吧,既然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那么她也没必要再去关心究竟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了。 后来的事,嗯…… 雨好像停了,那么,天也亮了吧。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确一片明亮,可是不是天光,是……灯光。也许被雨淋昏了头,她一时片刻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那个不久前弃她而去的灰发男子进入她的眼帘。 他没走。 这个事实让她突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全身已经湿透,手脚冰冷麻木,连动一下也是困难。 一声低沉的叹息从他口中逸出:“你究竟是想折磨自己还是想惩罚我?” 无奈苦涩的话语传进她的耳中,她却无法回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自己脱去湿透的衣服,又用干净的布为她擦拭滴水的发,他做着这些,很熟练,似乎已经习惯。 她有些迷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经过方才的事,他应该鄙屑她才是,而不是温柔依旧。 他拭干净了她的身子,出乎意料地也脱了自己润湿的外袍,然后上床,将她搂进怀中躺下,再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紧拥的身子。 他不是不愿和她同榻而眠吗? 她疑惑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他的眼紧闭着,似乎不想面对她的疑问。但不可否认,他的怀抱真的很温暖,她的手脚开始如蚁噬一样,渐渐恢复知觉。 只是,这一晚也只是如此而已,再没发生更多的事。 第7章(1) 一夜的风雨,让屋前那两株李树上即将凋落的白花提前结束了绚烂的生命。而夹杂在那些花中才冒出头的嫩叶也随着花瓣零落了一地。屋前阶上,一片雨后狼藉。而空气,格外清新。 龙一梳了髻,淡扫蛾眉,轻染胭脂,虽粗布衫裙,却在低眉敛目间带出一身的高贵和冷傲。 出了门,一缕霞光镶嵌在天际,阴云散尽。 早起的剑厚南已将昨夜两人的湿衣洗了,正在晾到院内的竹竿上。听到门开的声音,不由侧脸看向她。 也许夜间淋了雨,龙一的脸有些苍白,但对上剑厚南的眼,她还是笑了,笑颜如初升的艳阳。至于昨夜,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或者,她忘记了。至少,在那美艳无双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介怀。 “南儿,谢谢你。”她开口,指的是剑厚南帮她洗衣服的事,音调一如往昔,没有特别的娇昵。 剑厚南眉头轻轻皱了下,并没回以一惯温厚的笑,“不必客气。”只是淡而有礼的客套。 似乎是一种默契,对于昨夜之事两人都缄口不谈。 龙一走过去,和他一起将衣服晾起,却没再说多余的话,也没再做出让他困绕的事。 “我要走了。”晾完衣,看着剑厚南端起木盆转身回屋,龙一突然道,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有着难言的痛楚。但当他闻言回头时,她却急忙垂下眼睑,遮盖住所有的情绪,脸上依然是淡然优雅的微笑。 说不上心头那突然升起的烦躁是来自何因,剑厚南定定地看着龙一,良久,才淡淡应道:“嗯,知道了。”只是这样,再没有更多的言语。然后转回头,继续走向草屋。 所有的一切,本不该发生,所以早点结束也好,这样谁也不必再烦扰。 龙一抬起眼睑,笑容敛去,就是这样吗?十五年的单思与苦恋,向上天乞来了两日的甜蜜,也该知足了。就这样吧。 回首,朝阳挂在了林梢,水雾蒸腾中,远近山林笼上了一层薄纱,她映着朝霞的脸上浮起一抹凄迷的笑。 “哐当”一声,草屋内传出木盆落地的响声。 她一惊,不假思索向屋子疾掠而去。以剑厚南的性子决不会如此将盆丢在地上,还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只怕有什么事…… 不出所料,当她奔到门口,已瞧见剑厚南正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撑在桌沿吃力地支撑着自己,清秀的脸容苍白僵硬,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额际慢慢滑下,似乎正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而木盆,则躺在床脚边,显然滚行了一段距离。 “怎么了?”龙一急忙抢上前扶住他,半抱半拖地将他弄上了床。 剑厚南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法回答她。 是病发了吧。龙一虽然心急如焚,却也立时想到了原因。这是第二次见到他发病,第一次是十五年前,那时他还小,发病的样子也是这样。 怎么办?她慌了心神,只能紧紧却无助地抱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心不由纠结成一团,饱受着与他相同的煎熬。向来她要风得风,要雨是雨,唯独对着他,对着与他相关的一切,却是那么无能为力。 “南儿……南儿……”她俯首在他耳边低唤,心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浸进了他的衣襟。她宁愿自己代他承受身体上的痛苦,也胜过当一个什么也不能做的旁观者。 “药!对……有没有药?”脑中灵光一闪,她恍然忆起这些年他似乎都是以药物来压制病痛。那么,药呢,还有没有药?手忙脚乱地放开渐渐不省人世的剑厚南,龙一开始四处搜索能救治他的药丸。可是越心急,越什么也找不到,连药草也见不到一棵,似乎在她痊愈后,连剑厚南所挖采的所有药物也都用完了。 绝望地回到床边,剑厚南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 没有希望了吗?龙一无力地伏在剑厚南的身上,抱着他,颤抖的唇瓣轻轻地落在他冰冷的唇上。 曾经,他的唇是那么的温暖。无声中,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被她的泪水湿透。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会一直陪着他。 “南儿……”她将脸搁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在逐渐减弱,而他心窝的温度也在慢慢散去。 巨大的恐惧像恶魔一样紧攫住她的心,让她不能平静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不,她不要他死,他才二十五岁,有人爱,也可以爱人,他不该这么早便离开。她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 近乎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她准备用昨晚他温暖她的方式来阻止他的体温下降。除此之外,她已不能做什么了。 一个锦袋从他的内衫中被扯掉出来,恰恰落在龙一的眼前。一丝希望燃起,她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拾起,然后打开。两粒紫黑色的药丸安静地躺在里面,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已经管不得那是不是剑厚南日常所服之药,龙一将两粒全喂进了他的嘴中,然后钻进被子,将体温下降迅速的男人紧拥进自己的怀中,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抓住他逐渐流失的生命。 也许是药物起了效,也许是她采用了有用的保暖方式,总之,剑厚南的身体没有再冷下去。 龙一双眼大睁,一眨也不眨地紧盯近在咫尺的俊脸,生怕稍一眨眼,他就会这样永远地睡下去。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也仿佛都静止了下来,只剩他微弱的呼吸在继续着。 也许等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龙一感到怀中的人好像动了一下,一震,蓦然发觉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变得匀细悠长。 “南儿?”试探着,她轻轻地唤。想将他唤回来,却又怕惊扰了他宁谧甜美的梦。 一阵蝶翼般地颤动,那一双长年如煦阳般温暖的黑眸在上扬的长睫下露了出来,平静而祥和地注视着眼前女人的脸,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猝不及防下,龙一连反应也不能,只能怔怔地回望,甚至忘记了呼吸以及失而复得应有的喜悦。 “我不喜欢你结髻。”突然,他开口打破寂静,脸上漾起温和的笑,手从她四肢的缠缚中抽出来,取下她的发簪,然后满意地看着那一头青丝披散在枕上。 被他的动作和话语吓了一跳,龙一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这才忆起自己还像一只八爪章鱼一样紧抱住他,俏脸登时通红,慌忙收回手脚,坐了起来。这一刻她突然很庆幸开始自己心神不宁下没有将衣衫脱尽,不然这时恐怕更要尴尬万分了。 她脸上泪痕犹在,这时又染上浓浓一层胭脂色,加上如黑缎般披挂在雪白里衣上的长发,让她显露出罕见的女儿娇柔。剑厚南只觉心神一荡,但也只是瞬间,转眼便又心静如水。 “我睡了多久?”他问,因为浑身乏力,所以没打算马上起床。 龙一跳下床,正在穿外衣,闻言顿住。 多久?她觉得好像有一世那么长,长到让她以为自己也要随他这样安静地睡去。 “不知道。”她继续将衣带系好,手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准备将之松挽成髻,却蓦然想起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于是放弃,只用发带轻拢在背后。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剑厚南的目光中不自觉加入一丝与往不同的温柔,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想到一向冷傲坚毅的她竟会为自己流泪,他心中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想起发病前她对自己说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一醒来自己就被这件事困绕住,更不明白为什么在问这个问题时,他心中会隐隐有着莫名的期待。 龙一垂眼,又收回了所有的情感,“我送你回剑啸山。”淡淡地,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道。他必须尽快回到山庄,不然再发病的话,恐怕就没有这次的好运了。 这样的答案让剑厚南微感意外,却又难掩浅浅的喜悦,似乎……他并不讨厌再和她相处一段日子,尽管他不会按她的安排去做。 “我不能回去,我还要去寻人。”他回应她的话,感到力气渐渐恢复,于是撑着坐了起来。 恼他的固执,龙一不由抿紧唇不想再多说,却还是走上前为他将衣服穿上。 “你在生气。”将她的怒气看在眼里,剑厚南微笑着指出,虽然已知道原因是什么,却仍希望她亲口说出来。 深吸一口气,龙一将情绪压制住,又是一脸明艳照人的笑,“你的药已经吃完了。”她指出事实,同时将空空的锦袋丢给他,让他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谁知剑厚南并不理会药袋,反而一把抓住龙一为他着裳的手,不悦地道:“不要用这样的笑敷衍我,难看。”他一向温文儒雅,极少说这种重话,但莫名地他就是不喜欢龙一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那让他极度不安。 龙一怔住,呆呆地看着他不满的眼神,不明白在昨夜那样地拒绝她之后,他为什么还要用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语气同她说话?他难道不知道她的意志有多么的薄弱吗?他难道不怕她又像前两天那样缠得他无可奈何吗?要知道她是多么渴望亲近他呵! “我让人帮你找。”讷讷地,她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似乎无关的话应对这让她失措的处境。 剑厚南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以往发病时他还能在昏迷前自己拿药服下,甚至可以运功促进药性起效。这一段日子不仅发病频繁,这一次竟连服药也来不及,而且在用了以往两倍的药量后还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醒过来。这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用药物压制他的病这个方法或许快要不可行了。 虽明知这一点,他却并不惶惧,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早让他看淡了生死。只是—— 他回头,正看见龙一坐在窗前梳头,看她的动作似乎又要挽髻,不由皱了下修眉,收敛思绪,迈步回屋。 “不要结髻。”来到龙一身后,他从她手中拿过木梳,温和却坚持地道。然后在她诧异的表情中,亲自动手为她梳理那一头柔软轻滑的长发。 “你……”龙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有些喑哑,只说了一个字,便即住口。 第7章(2) 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过于亲昵,剑厚南梳得非常认真,他将龙一那一头青丝梳拢在一侧,然后编成简单的发辫垂在胸前。最后将木梳别在她的辫根处,形成一个既简单却又别致的发饰。 让龙一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剑厚南眼中露出满意的光芒。他不喜欢她结髻,不是因为她结髻不好看,而是因为结髻的龙一会掩盖住自己的本性,变得冷漠而不可捉摸。 叹了口气,龙一唇角露出一丝无奈却又苦涩的笑,“你何苦这样来挑惹我,你不是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她得费多大的意志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扑向他,不再做出让他苦恼的行为? 明白她未说完的话,又将她的苦忍看在眼里,剑厚南情不自禁抬手抚上她的脸,一丝怜惜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开始发芽生长。 “对不起,我……”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明知不该这样亲近她,但手却仿佛有自我意志似的,在她滑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 “南儿……”龙一闭上眼,无力地唤,觉得有些心力交瘁。想拥有他的温柔,却又不想将他牵涉进她的感情漩涡,这样的处境让她好为难。 “我们晌午就下山,可好?”想打破这让人迷惑的气氛,剑厚南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手却好像眷恋上她肌肤细致冰凉的触感,舍不得离开。 “好。”龙一点头,睁开眼睛,抓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大掌,知道自己又软弱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其实自昨夜后,她已决定不再奢望,可是现在的他,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又升起莫名的渴望。 “什么?”看见她眼中再次漾起浓烈而熟悉的情感,知道她不再刻意压抑自己,剑厚南心底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似乎是自早上起他一直在害怕着什么,而直到现在那份恐惧才消失似的。 “昨夜……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这其实是她最害怕的,她怕自己不顾羞耻地用身体引诱他的举动会让他心生鄙夷,他天性醇厚,不会将之表现在脸上,但只是想到他在心中看不起自己,就让她受不了。 没想到她在担心这一点,剑厚南微感歉疚,“傻瓜,我怎么会……我不会。应该是我请求你的原谅才是,那样将你丢下,是我不好。”昨夜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若不那样,他恐怕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只是他没想到那竟会对她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当折转回来的他看到她孤单痛苦地蜷缩在李树下、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凄凉身影时,就开始后悔起自己冲动的行为。听到他这一句话,龙一只觉鼻子一酸,眼睛开始起雾。忙垂下眼,将泪光遮掩,唇角却不由上扬,露出自今晨起第一个真心的笑。虽浅,却让剑厚南心弦一颤。 再扬眼,龙一眼中已是满满的笑意。只是这样,这样就好了,她不会再奢求更多。 “你要找人,我陪你,好不好?”这一次,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只因以后的日子都不想再逆他的意。 这一次,剑厚南也没再拒绝,而是微笑着应允。 “你可听过白隐?”龙一继续问。因为跟着他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帮他找他想找的人,而是为了找那个白隐,一个有希望为他祛除沉疴的人。 剑厚南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却仍然好耐性地问:“他是什么人?” 从椅子中站起来,龙一还是忍不住冲动伸手抱住了剑厚南的腰,靠进他的怀中,只是不再用力得像他会随时消失一般。 顿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喜欢起她这样的亲昵,剑厚南脸上漾起纵容的笑,第一次主动展臂回拥住她,然后安静而认真地听她讲述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的来历和事迹。 “白隐其实是焰人,叫明昭成加。” 焰人,塞外蒙都草原的统治者,一个强悍无匹却拥有令人不解的奇特风俗的民族。在这个民族中,男人和女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和待遇。男人如神,如天,高贵而不可亵渎;女人如浮萍,如野草,无根而任人随意践踏。焰人的后裔不是由本族的女子孕育,而是挑选别族血统高贵,姿容才能绝佳的女子来完成,而能够成为焰人的新娘,是所有外族女子的骄傲。 在焰族,血统最高贵的要数以成加为首的五大家族,他们分别是成加、鉴辛、阿古塔、亚狄真河以及五禺。这五大家族共同掌控着焰族的统治权力,而历任焰王都是由这五大家族中挑选出来的。 白隐,也就是明昭成加,是成加家族中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被所有焰人尊敬地称为医皇子,拥有出神入化的医术,甚至传说他能够起死回生。至于他为什么会离开草原来到中原,却无人知晓。 “很想见他一面。”听罢龙一的叙述,剑厚南不由对白隐心生向往,他自己的医术在中原已是顶尖,至今为止还没遇上堪与匹敌之人。但他心胸宽广,对于这个声誉又或医术恐已超过自己的白隐,他不仅没有丝毫相忌,反而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龙一微笑,“会的……会见面的。”若不是有意想让他去见白隐,她又怎会同他在这里说不相干的人?想着,忍不住回头看向住了近月的草屋,心中溢满留恋与不舍。草屋盛装着她二十七年来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这一去,恐难再回来。她素性洒脱果决,但这一次,却难抑女性柔软纤敏的一面,双足迟迟不愿迈出围篱。她只怕这一出去,一切又将回到原点。 剑厚南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思,下意识伸出修长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柔声安慰:“如果有机会,我们以后再一起回来。”这算是他的允诺,只因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上天究竟愿不愿意给他机会。 “好。”龙一强颜浅笑,点头,认定这是他同自己的约定,而刻意略过“机会”二字。 日上中天,山中一如既往的宁静,而鸟语和花开只是平添寂寥。 龙一和剑厚南并肩沿蜿蜒的山路向山外缓缓而行,似乎,谁也不想这么快便离开这不沾尘世纷扰的地方。 在经过一块巨岩边时,山石边一丛浅紫色的花吸引了剑厚南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在龙一诧异的目光中弯腰摘下一朵如蝶翼般的野花,直起身将花送到龙一鼻下。 “这是蓝苓,香味比雪凝宫的青芽淡雅,可以入药。你伤口能愈合得那么好,有大部分功劳是它的。”他说得缓而慢,声音醇厚温暖,让人着迷。不再冷淡疏离之后,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喜欢并渴望亲近的男子。 “是吗?”被他的声音所惑,龙一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落在他饱满好看的唇上,不由自主回忆起他的味道,心中升起渴望。 “嗯。”剑厚南应了,然后自作主张将花朵插在她的鬓边,正要夸赞一番时,却蓦然发现她的失神,“想什么?”他用食指轻划过她嫩滑的脸蛋,笑问。亲昵的动作不经思索便这样自然地做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龙一被唤回神,想到自己心中浮起的念头,俏脸不由晕红,不自在地别开了眼,“没有。”她的回答匆促得让人起疑。 “没有?”见到她的表情,剑厚南意外地心情大好,促狭地反问。只问一下就脸红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何况她开始还一直目不转睛地“‌‌‍‎‍色‍‍‎‎‌色‎‎‍‍‌”地盯着他的唇。他若猜不出来,也不必出去找凌儿了。 龙一被问得尴尬起来,着窘地抿紧唇,不应他,右脚一动,打算从他身边逃开,也逃开这个讨厌的问题。她一向主动大胆,但经过昨夜之后,明白到自己主动的亲密举动会造成他的困扰,所以决定压抑住自己本能的欲望,不再对他做出过分的行为。故而他追根究底的问题才会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她明显的逃避让剑厚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和不快,还没仔细追究原因,他已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我想……”另一只手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他紧攫住她意外不解的黑眸,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沉声道:“你是在想这个吧。”说着,伏首噙住她柔嫩的唇瓣。 明知自己的行为已经失控,剑厚南却不再想抽身退开,反而迫切地探入她温暖的唇齿间汲取她的甜蜜。 虽然惊讶,却没有道理阻止他,龙一决定顺水推舟,放心大胆地接受他的主动。 良久,剑厚南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开,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而后突然失笑,为自己越来越失常的行为。 龙一仍沉醉于那让人失魂的甜蜜中,对于他的笑竟无力追问,唯有暂时当作没看见。 “奇怪,”剑厚南低喃,揽住龙一腰的手臂不由收紧,“我怎么会……” 不是知道不能碰她的吗,为什么会控制不住?为什么无法忍受她在她和他之间建起一堵无形的墙?他以为是她变了,但现在,看上去似乎是他在改变。 第8章(1) 女儿楼是黑宇殿的情报及暗杀机构,拥有精密庞大的情报网,寻个把人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一进入青泽城,龙一便联系上自己的人,动用所有的力量全力寻找楚镜凌和白隐。在下山的时候,剑厚南对她再无隐瞒,将自己寻找楚镜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也不再拒绝她的帮助。他比谁都清楚,他已经没有时间。 女儿楼行事就如龙一本人一样快捷而有效,只是次日清晨便有了回报,而结果实际上是在三更时便获取的,因为不敢打扰两人休息,所以才等到早上。 楚镜凌确实到过青泽,但早在十多日前便已离开,与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据查那个男人并不是剑厚南提过的青弈门的卫明禹,而是阴极皇。 “阴极皇!”本在喝茶的剑厚南闻言色变,茶杯从手中滑脱,“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随着瓷杯四分五裂,温热的水和着茶叶四散飞溅。 禀报情况的女子叫子兰,显是见惯风浪又兼女儿楼训练有素,对于剑厚南的反应并没有显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停了下来,静待龙一吩咐。 龙一垂眼,她自然知道剑厚南为什么会如此失态,只要是武林中人,就不会不知道阴极皇的恶名。 轻咳一声,她沉声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回到自己的地方,她自然而然恢复了以往的性情,她的手下看到的依然是那个永远也不会有情绪波动的楼主。 这时有下人进来清扫地上的残迹,同时奉上新的茶水。剑厚南脸上多了一抹阴郁,再没心思去想自己的失礼。 子兰谨慎回答道:“阴极皇似乎打算去竟阳,一直走的是水路,青城那边传来消息,昨日两人已乘上明蛟帮的船南下。”说到这,她看了眼脸色越来越不好的剑厚南,又看了眼一脸平静的龙一,见她没有特别指示,便又继续说下去。 “岩侯率领着青弈门的人紧追其后,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船,可能这两日就能赶上。”这是关于楚镜凌所有的情报,其中岩侯就是卫明禺。 听到禺少追了去,剑厚南的脸色稍缓,看向龙一。 龙一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呷了口,扬眼,对上剑厚南的目光。 “白隐呢?”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至于楚镜凌,那是不想他担心,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麻烦。凡是扯上阴极皇,都很麻烦。 “明昭先生目下在雪凝宫作客,是宫雪凝亲自到龙源相请的。闻说是花主紫霄染病月余,无人可治。”黑宇殿的人多来自塞外民族,对于白隐极为尊敬,惯称其本名。而之所以是闻说,是因为她们虽然能在雪凝宫所在的鹊岛上布下眼线,却不能将人手安‎‌‍‍‌插‍‎‌‎‍进‌‍由明月奚坐镇的雪凝宫中,所有消息都是由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但女儿楼情报的精确度及对所得情报的分析能力都是江湖上顶尖的,即便是推测的结果,其准确率也是极高。 “又会这么巧的。”不用看,龙一也可以感觉到剑厚南的身体突然绷紧僵硬。但她只是微微地笑,看着杯内清澈的茶水,悠悠轻吟。 因为所有情报都汇报完毕,子兰沉默下来,等待龙一的安排。 龙一仿佛在想什么,没有说话,而剑厚南也陷入了沉思。小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龙一才忆起子兰还在等她指示,于是挥了挥手,“你下去休息吧。”她很清楚她的手下从昨日午时起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恐怕连进食也没有。 等子兰离开,龙一这才看向剑厚南,他清秀修长的眉紧紧地纠结在了一起,不知在想着谁,是楚镜凌,还是紫霄? “南儿?”她低唤。一丝苦涩自心尖悄悄漫延至舌根,为他心中的挂念。 剑厚南回过神来,看向她,唇角上勾,扯出浅淡而无奈的笑,“我担心凌儿,怕她在阴极皇那儿受委屈……”他只说了一半,剩下的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他还担心紫霄,她的病根恐怕是那日在龙一手下惊吓过度,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看出他话未说尽,龙一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双手按在他的膝上,仰首温柔地看着他。 “关于楚姑娘,有岩侯,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的朋友?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人去协助岩侯。” 剑厚南的眉并没有因为她的建议而有丝毫舒缓,但看到她关心的神情仍不由心中感动,修长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声音微哑地道:“我想……自己去。”除了亲眼看到凌儿没事,否则他永远也不能放心。 握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龙一的眉也微微蹙了起来。知道他性格虽然温和,但却极固执,要想改变他的主意,恐怕很难。但他的病始终是她心尖上的刺,一日不拔除,她就要提心吊胆一日。而如今白隐就在近处,他们怎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好,我们分路而行,你去找楚姑娘,我去雪凝宫。”突兀地,她丢下这么一句。 隐约把握到她的意思,剑厚南的脸在瞬间变色。 龙一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实有威胁的意味。 她与雪凝宫有过节,尤其是紫霄和明月奚。如果让她独自去,以她以往的行事作风,难保不血洗雪凝宫。 剑厚南还清楚地记得那日在地牢中看到的龙一那噬血疯狂的眼神,他一点也不怀疑再次遇上紫霄,她会毫不犹豫地取紫霄的命。 所以,不须龙一如何劝说,他立时改变主意主动提出先与她一起去雪凝宫。 这一次,两人都学了乖,知道要提防青芽。而剑厚南早在雪凝宫时就找到了雪凝宫人不受青芽影响的原因,不然也不会有能力救紫霄。雪凝宫的人都喝一种自制的酒,由青芽的根泡制而成,就是这酒,可以让人不受青芽的香气影响。自身相克,这种植物也算有趣。 而要青芽的根,只要有心,是很容易在鹊岛弄到的。 当两人再次踏上鹊岛时,雪凝宫早得了消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整个雪凝宫都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所有人都以为龙一是回来找麻烦的。 龙一和剑厚南并没有直接造访雪凝宫,而是在岛上的一家客栈内住了下来。 “你认为雪凝宫的人会主动找上门?”剑厚南坐在椅子里,看着龙一用客栈提供的水净手,她又穿上了黑宇殿标志性的黑色衣裙,梳了宫髻,因为一路都是由女儿楼的船只和马车护送,所以倒不如上次走在街上那么惹人注目。只是这样打扮的她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说话的语气不自觉有些冷淡。 “你不这么认为吗?”龙一转过身冲他微笑,反问道。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样,可是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能再变了。 剑厚南低眉沉吟,没有回答。 一丝混合着落寞的凄凉浮上龙一的眉梢,她知道他为什么肯抛下楚镜凌的事随她来雪凝宫,所以在他应允先和她来寻白隐时,她已下了一个与他有关的决心。她不要他以后的日子活在遗憾中,不管那日子是多还是少。 拧干手中的洗脸巾,龙一缓步来到剑厚南面前。 温热的帕子敷上脸的那一刻,剑厚南惊了一下,回过神,然后便任着龙一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风尘。 “我想明姑娘会亲临。”当龙一收回洗脸巾时,剑厚南自然而然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带进自己的怀中,温声回应她开始的问题。不知是几时,这样的亲昵已成习惯。 龙一笑,“除了她,雪凝宫谁还有那个胆量来见我?”她说得自负,但凡是知道她的人不会有人认为她大言不惭,“而且我也只想见她。” 剑厚南闻言,本来就没松开的眉头纠结得更厉害了,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却强烈的渴望,让他迫切想见到在山上养伤的那个龙一。 没有任何预兆,他低头突然却坚定地印上那近在眼前的丰润小嘴,固执地想抹去那微微上扬中的傲意及冷酷。 龙一惊讶地瞪大美眸,还是不太适应他的主动。 剑厚南回望她,深黑的瞳眸中闪烁着陌生的渴望及热切,湿热的舌略显急切地分开她的唇瓣,探尝她的美好。 一声轻细的呻吟,龙一受不了他奇异的眼光,缓缓闭上眼,两只手臂不由自主揽上他的脖颈。 看见熟悉的红晕再次染上她的双颊,一丝笑意浮上那双紧盯她的黑瞳,修眉间的郁卒似乎也随之减少了许多。剑厚南这才合上双眸,全心全意投入那让人心迷神醉的唇舌交融中。 “你……”当剑厚南终于撤离时,龙一气喘吁吁地软瘫进他的怀里,头枕在那单薄却坚实的肩膀上,说不出话来。她其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对她,是一时的迷惑还是出于怜悯?只是……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不应该介意才是。她贪恋他的温柔,他便给她温柔,她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看着娇软无力的龙一,剑厚南知道自己又让她卸下了面具,心口被难以言喻的怜惜和满足充塞,修长的手指不由轻抚上她微肿的唇瓣,然后是绯红的脸蛋,最后落在她微乱的发髻上。 “不要……”龙一及时反应,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抽出她发簪的举动。 “怎么了?”剑厚南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任她按着自己的手,并没试图继续未完的动作。 龙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叹了口气,“你知道明月奚……”她想告诉他,在面对强劲的敌人时,她现在的装扮也是一种必要,无论是对自己的心理,还是对手的心理。只是剑厚南并没有让她说下去,一声惊喘,她无力地闭上了嘴。 亲昵的细吻密密地落在她的唇上、鼻上、眼上……然后是那让他碍眼的云髻上。 然后……一头青丝如瀑般飞落。 第8章(2) 两人没有说错,傍晚时明月奚果然大驾光临。 没有紫霄的排场,也没有传闻中宫雪凝出行的奢华及隆重,明月奚只身一人,仿佛访友般来到客栈。依然是一身青衣,朴素的装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雪凝宫人的味道。 扭不过剑厚南,龙一只能用发带将散发拢在背后,因为不是习惯的装束,让她在人前多少有些别扭。身上凌厉的气势因而减弱了几分。她知道这是剑厚南的目的,却也只能顺着他。他不想她找雪凝宫的麻烦,不想她杀人。只要他乖乖去见白隐,让白隐为他治疗,她便尽量不去做他不喜欢的事。 明月奚到的时候,两人正在房中喝茶闲聊。 见到龙一身体及精神状态,明月奚丝毫没掩饰自己的惊讶及明显松口气的表情。对于雪凝宫来说,让女儿楼主死在自己的地盘上决算不上是件好事,毕竟,不会有人真正想去惹怒如一个帝国一样强大的黑宇殿。上次她被龙一惹得失去理智也没有取之性命便是这个原因,只是没想到凌霄花主会枉顾她的命令去招惹龙一,反吃了大亏。 “楼主安然无恙,月奚总算可放下心了。”她微笑着说出真心话,并不怕人说她懦弱怕事。 龙一对她的直率微起好感,先招呼她坐下,才淡淡道:“多谢明姑娘挂心。”顿了顿,才又道:“明姑娘独身前来,难道不怕龙一欲对姑娘不利吗?或者是姑娘艺高人胆大,不将龙一放在眼里?”她后面一句隐含挑衅意味,只因对于上次在雪凝宫束手待毙的事始终让她耿耿于怀。 明月奚神情平和,并不生气,似乎除了那个尘外主,没有任何事可让她的情绪失控,“楼主不正是在等月奚吗?若我不来,楼主岂不要失望?”轻描淡写几句话化解了龙一的戾气。 龙一与剑厚南相视而笑,眼中难掩对明月奚的激赏。 “那么,明姑娘若只是来看龙一是否安好的话,现在看到了,请吧。”龙一依然不泄露他们来此的目的,悠悠下了逐客令。剑厚南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多嘴。 虽明知她是以退为进,明月奚仍然不得不放下身段任她牵着鼻子走,只因这一次她来,不仅是要弄清楚二人来此的目的,还另外有其他事需要他们帮忙。 “实不相瞒,月奚此来,是想请求剑先生一事。”她也不拐弯抹角,直言相告。 龙一秀眉微扬,没有说话,但心中多少有诧异。 剑厚南显然也没想到事情竟然扯到自己身上了,他性格随和,闻言微笑道:“明姑娘但说无妨。”虽没多说,但谁都听得出他没有推拒,当然前提自然是要他能力所及才行。 看了眼龙一,见她没有反应,明月奚才道:“其实这事关本宫的凌霄花主……” 说到这,她突然停下,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对面两人在听到凌霄之后情绪出现明显波动,看来事情不会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怎么了?”听到紫霄的名字,剑厚南有些沉不住气了。 龙一还是笑吟吟的,明月奚却可以感觉到她隐藏在眼眸深处的冷意。 “凌霄花主上次……嗯,现在卧病在床,白隐先生说她除惊吓过度外,还有心病,单是药石治疗不会有效。”她没说,但谁都知道紫霄所受惊吓是由龙一所致,没有人假装听不懂。 “心病……”剑厚南心中一沉,他自然知道紫霄的心病来于何处,只是他也无能为力呀,不可能让他去将阴极皇绑到紫霄面前吧,这‍‎‍‎‌男‎‍‎‍女‌‌之事怎能勉强。 “是。”明月奚点头肯定道,“凌霄花主已告诉月奚,她希望能再见剑先生一面,希望先生能够原谅她。”事实上,她就是来为紫霄请剑厚南的。 听到此,剑厚南怔住,他没想到紫霄是为他,并不是为阴极皇,这项认知让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悲哀。 龙一别开眼,不想去看剑厚南脸上复杂的表情,也不想理会心中浮起的酸涩。 “若是如此,去见见也不防。不过,我想要先见白隐一面。”冷漠地,她先向明月奚提出条件。她很清楚,剑厚南一定会去,但在她心中,再没有人的性命比他的更重要。 “这没问题。”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明月奚很爽快地答应了。 凌霄小斋是紫霄所住之处,与雪凝宫其他地方一样,这里除了绿荫树木外,只有青芽一种花卉。 小斋内陈设布局简洁清雅,如紫霄予人的感觉一样。只是白色纱幔四处可见,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加上随处可见的白衣侍女,让人如处云雾仙境之中。 走在这样的地方,龙一的一身黑衣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而一路上那些躲躲闪闪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有着压抑过后的畏惧及仇恨,对于这个杀害过自己姐妹而又害花主卧病在床的祸首,不止凌霄小斋,包括整个雪凝宫的人都对她充满了敌意。只是这种仇恨和敌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表示出来。 龙一何尝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但她早已习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侍女通传后,明月奚三人踏入紫霄的香闺,在外进,龙一停了下来,“我想凌霄花主应该不会想见到龙一。”她自嘲地笑道,然后看向自进雪凝宫后就没露过笑容的剑厚南,“南儿你和明姑娘去吧。我就在此相候。” 紫霄的病有一半是因龙一而起,她如此提议,自不会有人反对。当下龙一在厅中坐了,有侍女奉上茶,余二人进到后面紫霄的卧房中。 紫霄饮食不进,只短短月余,人已消瘦虚弱至无法下床。而龙一想见的白隐正在里面为她看诊。 龙一坐在厅中,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墙上的仕女图,后进走出一人来,让她不自觉站了起来。她素来狂傲,极少有如此恭谨之态。 “明昭先生。”连思索也不用,她脱口唤道。 她其实没有见过白隐,也就是明昭成加,但那比阳光还灿烂的银发,比天神还俊美的容貌,比春风还温柔的笑容以及比星晨还璀璨的银灰色双眸,天下除了明昭成加外,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银眸中掠过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失望,白隐嘴角上扬,笑容加深,“去院中走走吧。”亲切如老友般的语气,温润如春风般的声音,让一向冷情理智的龙一也不由心中一暖,只是那一刹那便喜欢上这个陌生的男人。 出了门,白隐刻意停下,等龙一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从这极微小的举动,已可看出他应该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子。 静静地走在他的身边,龙一本来烦乱不堪的心竟无端平静了下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甚至不想开口打破这样宁谧的氛围。 “你是来找我的吧。”缓缓地,白隐没有任何疑问地指出龙一到雪凝宫的目的。 龙一不由自主看向他若苍穹般深邃无际的银眸,那里面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心神一震,突然想起宇主子那双冻结了时间和智慧的冰冷黑眸。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毕竟他们根本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一个温暖如春,一个却酷寒似冬,她怎会将他们联想到一起。 “明姑娘告诉先生了?”方才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便恢复了冷静自若。 白隐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一盆青芽盛开的小白花上,俊美的脸上笑意变淡,却始终没有敛去。隔了一会儿,他才柔声回答:“明姑娘还没时间和我说过话。” 轻轻一句话,让龙一失态地瞪大了美眸,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如此肯定自己是要找他。 接受到她的疑惑,白隐眸中银芒微动,扬起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大大笑容,“你难道不是因为想让那个男人多活几日才来找我的?”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剑厚南身染沉疴,加上智慧超越常人,通过观察和分析听闻到的信息,已可确定并不关心紫霄的龙一为什么会不带任何敌意地重返雪凝宫,并不是龙一心中所想的未卜先知。 龙一心系剑厚南,乍闻此言,已顾不得理会白隐是如何知道她未说出口的请求,只想到白隐既然可以看出剑厚南有病,那必然也可以医治他,不由激动起来,“那……先生你看他的病……”半是希冀半是害怕,龙一竟颤抖得无法问全。 看出她的矛盾,白隐不由摇头莞尔,“常闻说女儿楼主冷酷果决,处变不惊,现在看来,怕是传言失实啊!”没有直接回答龙一的问题,他反有心情调侃她,颇有些事不关己的闲散。 虽然心急,但面对笑得温雅的俊美男人龙一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会着恼,不知是因为有求于人,还是因为出于对他的好感。总之,龙一知道除了摆低姿态提高耐性,她没有其他办法。 “让明昭先生见笑了,龙一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罢了。”在感情面前,她甚至觉得自己连一个普通女子也不如。 听到她的话,及话中隐隐透出的忧伤,白隐似有所感,不由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折磨这为情所苦的女人。 “并不是没有办法。”他缓缓道,一丝浅浅的忧郁浮上因陷入沉思而变得如湖水般深沉的银眸,“我想,他自己也应该知道医治之法,只是不愿一试而已。” 夜幕已经降临,廊道上点起了灯笼,晚风轻拂,吹动白隐的银发,在灯光下闪耀着比月色还皎洁的光芒。 龙一怔怔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刹那,她竟怀疑起他不是世间之人来。而比这个念头更让她震惊的,是从他比风还轻柔的话语中传达出来的意思。 “……什么意思?”不知为何,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发现自己变得笨拙且迟钝无比。 没有看她,白隐仰视漆黑无光的苍穹,半晌才淡淡回答她:“换血……除了换血,没有其他办法。” 第9章(1) 整整一晚,剑厚南一直陪着紫霄女,龙一也在厅中坐了整整一夜。次晨,紫霄病情好转,竟然由剑厚南喂着吃下了半碗稀粥,人也精神了起来。 与紫霄闲聊了一会儿,知她还不能过劳,便劝服她睡下,剑厚南这才从里面出来,见到坐在椅中,以手支颐笑望着他的龙一,不由一怔,心中叫糟。他记起昨日进去时,龙一说过要在此处等他,他竟然忘了,看她的样子似乎在这里等了他一夜。 “怎么样,紫霄姑娘可好些了?”未待他开口道歉,龙一已先出声询问,神情之间看不出丝毫抱怨。 见她并不为此事生气,剑厚南松了口气之余,竟莫名地有些不悦。来到龙一面前,她已站起。不知是为了补偿,还是因为觉得累了,他突然张臂将她紧紧抱住,埋首在她散发着淡淡馨香的颈间,疲倦地吁出一口气,“她不会有事。”只抛下几个字,他无心再谈。 被他依恋的感觉让龙一一扫苦等一夜的颓丧,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欣悦的笑容。 “早膳已备好,我让她们放在了亭子里。”将手轻轻地搁在他的腰背上,龙一柔声道。 这时有侍女送来盥洗用的水和用具,对于两人的亲昵,均露出忿然的表情,只是不敢言语。显然在她们心中,剑厚南应该是她们花主的,其他女人都不能接近。 剑厚南并没察觉到她们的不满,而龙一则根本是不在乎,等他梳洗完毕,两人相携走出小厅。 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不片刻就来到花园正中间的雅致小亭。亭中间有一方石桌,这时桌上已摆上了几碟看上去颇为精致美味的小菜及两碗冒着热气的梗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你见过明昭先生吧。”坐下后,一边吃早膳,龙一一边问。 剑厚南点了点头,没有多说。那个男人不简单,那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人有种从里到外被看透的可怕感觉。他心胸坦荡,倒也不如何在意,只是知道那人必然已看出自己身染重疾。 见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身体,龙一不由皱了秀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彻底根除身上毒素的方法?”想起白隐的话,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讶然看了有些激动的她一眼,剑厚南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那个方法行不通。”显然,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龙一心底微冷,紧跟着追问。白隐说只有那个方法,而眼前的男人却说行不通,那么那意味着什么? 深深看了她一眼,剑厚南放下碗筷,微笑道:“大清早的,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有的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尤其是生命。 龙一那会答应,也学他放下碗筷,固执地摇头。她肯再次来雪凝宫,可不是为了那个小丫头的病,怎能就此甘休。 剑厚南被她孩子气的神情逗笑,却不打算顺着她,于是站起身漫步走进花园中。吃过早饭,然后在林木掩映的幽静小路上散散步,其实也是一种乐趣。 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丢下自己走了,龙一意外地瞪大了眼看着他负手而行的高瘦背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剑厚南,你给我站住!”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名讳,显然是处于情绪激动当中。 谁知剑厚南听而不闻,已转过弯,消失在假山之后。 龙一心神大乱,蓦地跳起来,随后追去。她突然明白到,他恐怕是在逃避着什么。 转过弯,看见剑厚南正站在前面一棵榆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龙一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但脚下速度却反而加快,报复似的向他扑去。 一声闷哼,剑厚南刚闻声回过身,正想着是不是要避开她时,已被她扑过来的冲力挤靠在树干上。 “刚进过食,不要跑得这么急。”低头俯视着那双充满怒气的杏眼,剑厚南脸不红气不喘地循循教导紧抓着自己的女人,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她跑这么快还不是因为他。 龙一不悦地撇了撇红唇,突然踮起脚尖,双臂如蛇般勾住了他的脖子,“快回答我。”她威胁地眯了美眸,执意要得到答案。 这样的贴近,让剑厚南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馥软的身子,清淡却始终在鼻端袅绕不散的女性体香,他不由想起那夜在山上草屋中她也是这么‎‎‌‍诱‎‎惑‎‎自己。一丝战栗如电流般从他紧靠着树干的背脊划过,下一刻,他已反搂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压向自己。 在龙一的轻呼声中,他低头近乎霸道地掳获她的柔唇。 他好像已经亲她亲成了习惯。娇软地半闭上双眸,龙一有些迷迷糊糊地忖道。显然到目前为止,这一招对付她的执拗还算有效,至少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的问题。 一声惊呼让两人蓦然分开,急促而有些凌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他们看去时,只见到一个惊惶逃离的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看来是一个雪凝宫的小丫头无意撞见了两人的亲热,被吓着了。 两人收回目光,看到对方脸上的尴尬,愣了半晌,突然相视而笑。 “放开我吧,不然等会儿碰见的人恐怕会更多。”看着龙一染满红晕的俏脸,剑厚南哑声道,但他的手却仍紧搂着她的腰,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龙一摇头,顺便让变得有些糊涂的脑子清醒一些。然后,她忆起自己追上来的目的,“快说,不然不要想我放开你。”是威胁,但从这个时候的她的嘴中吐出来,倒像是对着情人娇软的呢哝。想了想,觉得不行,又看见他失笑的表情,于是忙补上一句:“说不定等会儿紫霄姑娘会闻讯赶来看热闹哦。”她知道他不会希望紫霄看到他们这样。 果然,剑厚南敛住了笑容,叹口气,终于愿意回答。 “用换血的确可以去除我的病根,但是那换血给我的人决计活不了,我不认为这种方法可行。”他不希望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所以对于这个方法从来不予考虑。 龙一浑身一震,眼中掠过一抹异彩,然后被不易察觉的悲伤替代。踮脚,她没有依言放开他,反而急切地再次吻住他让人无比依恋的温润唇瓣。 过了两日,紫霄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剑厚南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忘记了数日前还担忧挂念的楚镜凌,一心一意地陪着渐渐恢复的少女,连和龙一也极少见面。至于白隐,并没有因为剑厚南的到来而急着离开,反而悠然自得地在雪凝宫中及岛上游玩。 龙一知道在紫霄病愈前剑厚南是不会分神去想任何事的,所以她一直捺着性子在房间里等,同时趁闲安排一些早已打算好的事情。 这一日独自进过晚膳,时间尚早。因为所有事已安排妥当,闲极无聊,龙一来到院子里让晚风平息心中的躁郁。 这里是凌霄小斋中的客厢,与紫霄住的地方隔着两个不算大的院落,由一条长廊相连。院中也有假山石径,碧竹翠蕉,以及哪里也少不了,似乎四季都在开花的青芽儿。 无月,但繁星漫天。 “龙昭青,你看!你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哦。” “龙昭青,我娘亲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说……我们如果这样死,会不会……不能变成星星?” “……我的爹爹、娘亲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好想他们……” 在记忆的深处,一个稚嫩脆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龙一呼吸一窒,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 小莫。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无力地扶住身侧冰冷的石头,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幕幕血腥而残忍的画面,一张张恐惧饥饿却又如野兽般凶残的孩童面容。 小莫。强扯出一抹痛楚的冷笑,龙一的额角开始浸出细密的冷汗。 一声如负伤野兽般的低嗥,传进她的耳中,让她突然清醒过来。 又来了!她收回撑着假山的手,挺直了瘦削的背脊,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将她打倒。只有那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素手仍在不可控制地轻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慌及痛苦。 除了嗥叫难道就不能干点别的吗?她愤恨地斥责。这个鬼地方! 匆促地回转身,她走向回廊,她要去见南儿。 就在那一刻,她知道她必须要见到剑厚南。她想他,想他温暖的怀抱,想他温柔的笑容,想他在身边时的安适。 几乎是用逃的,她离开这空洞无人的地方。 过了前面那道月洞门,就是紫霄女住的地方,就在他们来的第二天,还在那里的亭中吃过早膳。想到那天早上发生的事,龙一僵冷的脸稍稍缓和下来。 “夜凉,怎么不加件衣服?”龙一刚走出月洞门,就听到剑厚南温和的声音,心神一松,微笑着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但下一刻,刚浮起的笑容再次僵住。 不是和她说话。 在灯光与暗影各占一半的花园内,紫霄披散着长发,楚楚可怜地站在一丛青芽前面,因为大病,她看上去更加娇弱了。 剑厚南站在她面前,俊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责备,但手上却无比轻柔地正为她系上披风。 一声轻嗽,紫霄露出如青芽般淡雅而动人的浅笑,“我忘记了。”天真无邪的小女儿娇态,让人无法苛责。 剑厚南无奈地一笑,然后蓦然发现龙一的存在。 “青……姐?”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欲打招呼,却赫然发现自两人的关系有所改变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不禁有些别扭。似乎,他并不喜欢这样叫她。那么,又该叫什么呢? 紫霄也看到了龙一,恐惧及怨恨在瞬间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南大哥。”她低叫,下意识将娇躯偎进身边男人的怀中。 “怎么了?”感觉到她的害怕,剑厚南把注意力从龙一身上收回,柔声问怀中的女人。 这一幕让龙一产生强烈的杀人冲动,但她只是握紧了拳头,让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的肉中,利用身体的疼痛来牢牢控制住理智。她早知道是这样的,不是吗?她早知道他心中喜欢的是这个女人,不是吗? 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觉得对她有所亏欠,她不是早就认清了这一点吗?为什么看到他对他喜欢的女人好时,还是会觉得难已忍受,好像、好像又回到了漆黑无际充满血腥味的山洞里? “南大哥,霄儿、霄儿怕……你让她走。”紫霄的声音极轻,还有着让人心怜的颤抖,其间透出的畏惧让人心生不忍。 剑厚南清秀修长的眉不由一皱,为难地看向龙一。 龙一没有看他,垂下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灿烂而娇媚无比的笑。 昂起骄傲的下巴,不理会紫霄充满敌意的眼神,她晶亮的眸子紧攫住剑厚南不解的眼,优雅从容地走向他。 因为她的接近,剑厚南感觉到怀中紫霄浑身抖得愈加厉害,于是忍不住想喊她停下,“青……” 龙一摇头,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别催我,我只和你说一句话就走。”一句话呵,总不能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吧。似乎觉得龙一的行为有些不寻常,剑厚南心中略过一丝不安,不由沉默下来。见剑厚南没有再阻止,紫霄没有办法,只能将他的手抓得更紧。她不会离开,不会让这个女魔头夺走她的南大哥。 来到剑厚南面前,龙一一眼也没有看他怀中小鸟依人的少女,只是一直为他保持着最美的笑容。 “我想对你说……”她踮起脚尖,隔着一个女人,凑向剑厚南的耳朵,“以后不要总想着别人,喜欢她就让她做你的女人。” 她用的是聚功成线的方式说的,所以即使是如此的接近,紫霄竖起了耳朵也一点声音没能听到。 剑厚南皱眉,还没来得及想她话中的意思,她带着熟悉香气的柔软唇瓣已轻轻擦过他唇,让他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龙一退后一步,冲他温婉地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被黑夜衬得尤其冷傲的背影,剑厚南突然回过神,心底莫名升起一丝恐慌,却抓不住是为什么。 “青姐……”他张口,想唤住龙一,想问她刚刚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奇怪的一句话。 但紫霄突然剧咳起来,让他不得不打消了念头,只能先扶她回房。 转过月洞门,龙一脸上的平静在瞬间崩塌,椎心的痛楚让她惨白了俏脸,素手紧揪住胸口无力地靠向墙壁,几乎要为那种似尖锐却又似沉闷的疼痛而窒息。 一切都要结束了。 困难地喘了口气,她抬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夜空,眼中浮起一抹向往。 阿莫,你在吗? 第9章(2) 白隐坐在客厢花园的小亭内,独自悠闲自在地品茗。他那不为凡尘所扰、一无挂碍的样子实在容易让人心生嫉妒。 “明昭先生。”龙一悄然来到,神色之间有着淡淡的落寞。 白隐没有回头,唇角一径噙着轻浅的笑,对于龙一的出现似乎毫不意外。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专注地看着澄澈的茶水,“我不知道世间的女子都是这么傻的。”如清风一般的低吟,带着看透世情的无奈,不着痕迹地浸入听者的心中。 龙一怔住,她什么都还没说,他为何像已知道她的想法,又或者他正在想着其他的事? “请坐。”白陷笑得温柔,然后从茶盘中翻过一个精致的瓷杯,优雅地斟上一杯香茗,放到龙一面前,“这青芽香叶只有在雪凝宫中才能喝到,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错过。” 听着他欣悦轻快的声音,龙一觉得心中烦闷一扫而空,也不由露出放松的微笑。似乎只要在他身边,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值得劳心费神的,甚至连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于他也是一种亵渎。 “很香。”缓缓啜了口他提供的清茶,龙一毫不吝啬地赞美。 “明昭先生,龙一有事相求。”她没忘记自己来找他的主要目的。 白隐洒脱一笑,俊美无比的脸上有着了然的无奈,“为他换血,用你的。”陈述的语气,让人知道他看透了眼前女人的心思。 毫不惊讶他会猜到,龙一肯定地颔首,目光中透露出不会让人错认的坚决。 “即使你会没命?”白隐声音微沉,一丝忧郁浮上眉间,不知想到了什么。 龙一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轻微变动,美丽的脸上有着义无反顾的专执,“那不重要。”若他活不了,她要这条命做什么。 “他不会愿意。”白隐轻啜了口茶,悠然吟道。看得出来,那个男子不是那种会用别人的命,尤其是女人的命来换自己活着的人。这女子一厢情愿的做法,恐怕会让他终身都不快乐,那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知道白隐的意思,龙一垂下头,隐藏住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再抬头,已唇含浅笑,“我不会让他知道。明昭先生,请你帮我。”后面一句已是卑下的乞求。 白隐眼中银芒一闪,仿佛锐利的箭矢射进龙一的眼中,直探她的内心,“你想怎么做?” 被他突转凌厉的眼神看得心弦一颤,龙一有些失措地别开眼,却不改初衷,幽幽道:“我会让他以为我已经离开了,今生都不会再见他。而换血给他的人……请你告诉他是紫霄小姐。”那样一来,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责任,他都可以和心上人在一起了。早在来雪凝宫前她就下了要撮合他和紫霄的决心,只是没想到会是用这种方法罢了。 “不要忘了,他自己也是一个很出色的医者,不会不知道换血给他的人几乎没有活着的可能,要怎么对他解释凌霄花主仍活得好好的情况?”白隐犀利地指出她计划中的最大漏洞,神情却是一贯的优雅从容,似乎只是在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也许已经想过这个问题,龙一看上去胸有成竹,只是看向白隐的眼神让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微微发毛。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反常地轻斥,显然已预感到她的计划。 龙一罕有地露出谄媚地笑,柔声道:“明昭先生是焰族的医皇子,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这是大草原上人人都知道的事。你不过是施展回春妙手,及时挽救了紫霄小姐的命,这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是她想好的借口,顿了顿,她神色恢复肃然,方又道:“请明昭先生成全。”一切的关键都在白隐身上,他不答应,计划再周密也没用。 白隐沉眉敛目,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这样做,值得吗?”尽管知道她的答案,他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确定,这情字当真害人不浅哪。 龙一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总之只是想他好好活着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道尽她所有的情意,其间的深浓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 “傻女人。”白隐叹了口气,不再追问。没有拒绝,对于他来说,就算是允了。 龙一松了口气,“谢谢。”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来表达心中对他的感激。 白隐恍若未闻,目光落在白云浮动的天际,仿佛在追忆着什么。 “那之前,你还有什么其他心愿?”也许是被触动了内心中的柔软,他主动询问,显然打算一并为她完成。 她能有什么心愿?龙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正要摇头,却突然像是想到什么。 “我死后,请明昭先生将我的身体一把火烧了,洒在洛兰湖中,不要留一丝痕迹。” 她说得平静淡然。她不贪心,不想要任何人记着她,她只要剑厚南平安快乐地过完一生。 “走了?” 紫霄的闺房小厅内,缓缓地响起剑厚南温和的质疑声,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懊恼失落,只是淡淡的质疑。 “是,楼主让月奚将这封信交给剑先生,便离开了。”明月奚微笑着将手上的信递给剑厚南,神色间看不出对龙一冒然离去有何想法。但她其实是恼怒的,所有雪凝宫的人都很恼怒,毕竟眼睁睁看着杀害了数名本宫姐妹的龙一大摇大摆地离开,却什么也不做,那实在是一件很让人气忿的事。但谁叫雪凝宫自古就有规定,凡能活着从地穴中出来的人,无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雪凝宫的人都不能再向其追讨。所以真要责怪,那就只能责怪枉顾宫规的凌霄花主紫霄女才对。更何况,因着黑宇殿的势力,雪凝宫就算真想打破规矩要找龙一报仇,那也只能将她囚禁,而不能取她性命。这又何苦呢? 平静地接过信,剑厚南连眉也没皱一下,神色如常地打开。 没有谆谆叮嘱,也没有细述离因,更没有约下相会之期。一张素笺,只有四字馨墨。 “后会无期。” 是后会无期!她不想再见他了。 垂眉敛目,剑厚南面无表情地将信笺重新折叠好,然后放进封套中,收妥。一扬眼,发现明月奚和紫霄女都瞪着美眸看着他,于是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温文的笑。 “她走了,咳……那也好。”语气是一贯的柔和平缓,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去留。只是因为突然的咳嗽,那本没有什么血色的清癯俊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奇异的红晕,然后变得更加苍白。 见他毫不在意龙一的去留,紫霄心中窃喜,于是伸手挽住他的臂膀,柔声道:“南大哥,陪霄儿去花园走走吧。霄儿都快闷死了。”她心情很好,对于前夜龙一当着她的面亲吻剑厚南的嫉恨突然一扫而空,不再留丝毫芥蒂。 剑厚南身体一僵,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少女柔软的怀中抽离,尚未回答,一直冷眼旁观的明月奚开了口。 “剑先生,是否要月奚为先生备船?”她心思敏锐,从剑厚南细微的表情变化推断出他并不是如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漠。何况对于剑厚南和龙一进雪凝宫后的一举一动她简直是了若指掌,包括那日早上两人在园内堪比恋人的亲热。 紫霄眉梢一扬,不悦浮上清丽的小脸,显然不喜欢明月奚的多事。 剑厚南摇头,“不必了。”说着,他迈步向外面走去,竟忘记了招呼紫霄一声。 紫霄一怔,急忙跟上,她记得是她要去花园走走的。 明月奚眼中掠过一抹兴味,出乎意料地也举步跟了上去,她突然很想知道剑厚南是否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似乎不知道身后跟着两位女子,剑厚南负手缓步走在花园中的鹅卵石小径上,唇角含着浅笑,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青芽馥郁的馨香在庭院内弥漫,从未消失过。朝阳的光芒穿过高大的树枝间隙,映照在树下被露水润湿的青苔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清脆的鸟叫声从树梢上传来,喻示着又是一个好天气。 三人或前或后地走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让人觉得诡异。 紫霄看着剑厚南挺拔笔直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作罢。相比之下,明月奚倒真像是散步来的,一脸惬意地感受着清晨的美好。 突然,剑厚南没有任何预兆地停了下来。两女自然而然也停了下来,这才发现是在一株粗大的榆树下,剑厚南定定地站在树前,不知在想什么。 一丝异光在明月奚眼中闪过,她记得凌仪说过,那日早上她便是在此碰见剑厚南和龙一在这株树下抱在一起,脸挨得很近,好像在……她吓了一跳,没看清楚就跑掉了。想到此,明月奚失笑,凌仪才十五岁,对‍‎男‎‌‍女‍‌‎‎‌之事尚处于懵懵懂懂之时,乍见这样的事,自然会惊惶失措。只是她实在很难想象一向温文尔雅的剑厚南竟会做出如此大胆狂放之事。 显然紫霄也听过了这事,她的脸色看上去比较难看,一跺脚,她准备往前走。就在这时,剑厚南突然伸出手抚上粗糙的树干,让紫霄不由自主打消了念头。 就在那一刹那,剑厚南原本坚定挺直的背脊似乎不堪重负变得有些佝偻,只是这细微的变化,立时让他全身被一层深浓的孤寂和忧郁包围住,仿佛再也挣脱不出来。 明月奚心弦一颤,忙别开眼,不忍再看。 “南大哥?”看到他这样,紫霄心中微疼,忍不住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安慰他。却在碰到他背的那一刻突然怔住,而后失声惊叫出来:“南大哥!” 明月奚听声有异,急忙来到剑厚南侧面。赫然发现他双眼紧闭,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犹胜死人,浑身也在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无比的痛苦。 “剑先生!”她大吃一惊,忙伸出手去扶他。 “不用担心,他只是旧疾复发而已。”就在这时,白隐温润如清风一般的声音在三人身后突兀地响起。 明月奚和紫霄惊喜地回过头,看到那一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光华的银发时,都不由明显地松了口气。只要白隐在,剑厚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白隐先生,请你救救南大哥。”紫霄美眸中漾着崇敬的光芒,急切地请求道。 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白隐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到剑厚南身边。看出他强忍痛苦不肯发出一声呻吟的固执,不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转向明月奚道:“明姑娘,劳烦你为我准备一条船,我要带剑兄弟离开此处。” 明月奚微讶,却仍点了点头,她知道白隐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而她选择相信他。 下一刻,白隐已抱起虽还坚持站着,意识却已模糊的剑厚南往外走去。这突然的一幕把紫霄和明月奚都吓了一跳,但他神态自若,即便抱着一个男人,依然优雅从容,不显一丝狼狈。 走了几步,他突然回过头来冲紫霄一笑,“你要去吗?”这突来的眷顾让紫霄心中一跳,慌忙点头如啄,不理自己虚弱,急急跟了上去。 明月奚看着这一切,晶莹剔透的黑眸中浮起一抹深思。 第10章(1)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两年,又是桃李烂漫的季节。 长安城绿柳成行,却少见桃李之色,唯有城西碧春湖畔的一所大宅内外清一色李树,素云般笼罩着整个宅邸。 辘辘的车轮声由远而近,一辆由两名壮仆驾驭的四轮马车出现在宽阔冷清的石板路上,最后停在巨宅的大门前。 车前锦帷撩起,首先钻出一个秀美的妙龄丫鬟,接着丫鬟回转身,扶出一个身着白色衣裙身态如弱柳扶风的绝色‍‍‌少‍‌‍‌‎妇‌‎‍,“夫人,小心。” ‍‍‌少‍‌‍‌‎妇‌‎‍下车时,已有一名壮仆去叫开大门,一个青袍男人迎了出来,“夫人回来了?” ‍‍‌少‍‌‍‌‎妇‌‎‍轻声应了:“少爷呢?”声音如人,柔软轻细,极为好听。 “回夫人,少爷在书房,卫公子和楚姑娘来了。”一边引着‍‍‌少‍‌‍‌‎妇‌‎‍往内走,男人一边恭敬地回应。 “嗯,好,你下去吧。”‍‍‌少‍‌‍‌‎妇‌‎‍柔声道,然后像是想到什么,忙道:“……对了,楚姑娘最爱北街琅苓居的清和盒子,你让人去多买些回来。” “少爷已经吩咐过,派人去了。”男人回道。 闻言,‍‍‌少‍‌‍‌‎妇‌‎‍倒也不惊讶,挥了挥手,让男人下去。自己则和丫鬟漫步往书房走去,走着走着,不由幽幽叹了口气,眉梢笼上一股轻愁。 那丫鬟似知她心事,并不敢多言。 不片刻,两人来到位于宅院中央的浣书阁,大门敞开着,里面隐隐传出说话之声。一丝笑容浮上唇角,‍‍‌少‍‌‍‌‎妇‌‎‍轻提裙摆,踏上石阶。 正在交谈的三人若有所觉,都移目向门口望来。 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是她的夫君,另一个身穿宝蓝色长袍,腰系玉带,长像粗犷中透着俊朗,正是她夫君的好友卫明禺。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姿容与她不相上下,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嵌在圆润鹅蛋脸上的明媚双眸,波光潋滟中闪耀着女子少见的慧黠,极为动人。 看见她,三人脸上都露出笑容,那少女笑时,圆脸上立时浮起两个大大的酒窝,十分可爱。 “紫霄,你终于回来了。”少女从椅内跳起,向她扑过来,给了她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少‍‌‍‌‎妇‌‎‍正是雪凝宫的紫霄,而她的夫君便是剑厚南,那活泼可爱的少女是楚镜凌。因着剑厚南的关系,卫明禺和楚镜凌也都将她当成了朋友。 还是不太适应楚镜凌无所顾忌的热情,紫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色。 还是卫明禺比较含蓄,只对她笑了笑,然后道:“我们正在说晚上的花宴你能不能赶得上呢。” “花宴?”被楚镜凌放过后,紫霄才疑惑地看向剑厚南。 剑厚南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那是由桑晴苑为夜游南湖特别在画舫上举办的宴会。”简单一句解释,他无意多说,看上去也是兴趣缺缺。 但卫明禺和楚镜凌却是兴致盎然,卫明禺补充道:“可不单是游湖,要知道只有得到桑晴苑帖子的人才有资格参加。听说桑晴苑首席红牌青歌姑娘会趁此机会挑选出获得她初夜的男子。不知会是哪位幸运儿雀屏中选。”说到此,他脸上露出一丝兴味。 桑晴苑原是长安城内一家小妓院,经营时间虽已超过了二十年,但始终只能算是家不入流的低俗妓寨,与京城最大的妓院红楼差了不知多少级。只是一年前突然从外地来了个歌舞妓班子,接收了桑晴苑,不知是因资金雄厚,还是后台老板过硬,又或是苑内姑娘出色,总之,在短短半年内,重新整顿后的桑晴苑迅速超越了红楼成为京城规模最大地位最高的妓院。而如今的桑晴苑已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许多达官贵人,王孙公子,江湖名流都以能进入桑晴苑而自豪。进入桑晴苑,以及在苑中所受待遇,在京城俨然已成标示一个男人的地位财力权势的象征。 而青歌姑娘则是这花国的女王,无论是姿色还是才情,已难有人超越。只是她一直卖艺不卖身,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只是这决定恐怕就要引起众男人之间的大战。 卫明禺身为男人,对美女自然很感兴趣,即便对那青歌姑娘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会有好奇心。 “外面不是传说那青歌是白隐的情人吗?桑晴苑的后台或许就是龙源也不一定。”楚镜凌生性好奇,来京城以前便将一切风言风语弄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对那个曾救过剑厚南的白隐十分感兴趣。 说到白隐,剑厚南和紫霄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显然同时想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那只是一些好事之徒的闲话而已。”紫霄忙接道,“可没有亲眼见过青歌姑娘和白隐来往。”她对白隐有着盲目的崇敬,忍不住为他辩驳起来。 “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卫明禺却道,说着看向剑厚南,道:“南少,你见过白隐,对他有什么看法?”他只知道白隐医术高明,却一直没细问其为人。 剑厚南似乎对他们所谈的事不是很感兴趣,始终沉默着,被问起,沉吟片刻后才温声道:“深不可测。”他本就少言,这两年更是变本加厉,连回答问题也简短得有让人发狂的潜质。 好像也习惯了,卫明禺点了点头并不介怀,转过头同楚镜凌说话,谈一些晚上应该注意的事。 紫霄看向剑厚南,温柔地问:“南大哥,你要去吗?”剑厚南不爱热闹,这种场合他一向是能避就避,按理她应该在家陪着他,只是她真是很想去。 看出她眼中的向往和渴望,剑厚南不忍让她失望,于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天黑前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很快便打湿了车来人往的石板大街,春日的清寒便这样不落痕迹地冷了人的肢体。 宽阔的南湖上舶了十多艘大小不一的画舫,其中最大的一艘仅舱面就有三层之高,比其他画舫大出近半,仿如鹤立鸡群。上面灯火辉煌,衣香鬓影,却不像其他画舫般传出丝竹管乐,猜拳斗酒的热闹声音。这一艘便是桑晴苑安排花宴的主画舫,只接待经过精心筛选的贵宾。剑厚南一行四人便属于此流。 这桑晴苑与其他妓院又是不同,并不禁止女客进入,所以为参加此次宴会而专门改做男装打扮的紫霄和楚镜凌倒显得多此一举了,何况她们两人的男装实在不具一点掩饰作用,反更衬托出女子娇媚的一面。 画舫上客人并不多,加上携女眷来的,不过二三十人,但都是些在江湖或朝中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打过交道,因而也算是另一种形势的联络感情,为以后需要的时候铺好路子。 剑厚南坐在窗边,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烟雨夜色中的南湖,对于花厅内正在进行的歌舞表演兴致缺缺。卫明禺则显示出他过人的交际能力,圆滑地游走于各席之间,与人相谈甚欢。两女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对什么都好奇无比,也没有心情去打扰剑厚南。 突然,卫明禺走了回来坐在剑厚南旁边,其他寒暄的声音也都安静了下来。 “青歌姑娘要出来了。”卫明禺低声道,同其他人一样,眼中露出期待的光芒。 剑厚南恍若未闻,目光依然落在朦胧的湖面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浮起一抹冷意。 “春日游……”一声轻吟,如寒夜清泉,一瞬间静了人心。 众人屏息以待中,一身着水蓝色曳地长裙的女子从花厅的另一扇门中袅袅娜娜走了进来,身后随有四名美婢,或捧琴执箫,或配剑备衣。乍见此女,所有人呼吸都不由为之一窒。其实若真要说容貌,在场的紫霄和楚镜凌都不逊于她,只是那由骨子里散发出的‎‌‍妖‎‌‎‍‍娆‍‌‌媚态及诱人风姿却是两女无法相比的。 “……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第一句轻吟之后,突然转为清唱。没有丝竹相衬,却更为显出女子美妙绝伦的嗓音和情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剑厚南浑身一震,目光首次落向立于厅心的美女。只见她不过双十年华,若是细瞧,五官其实是清丽典雅,但却因那眉眼唇角含着的细微媚意而给人妖艳风尘之感。 只是瞧了一眼,剑厚南便失落地收回目光,望向细雨纷飞中倒映着点点灯火的空旷水面。 我想成为你的女人。 除了你,我不会要别的男人。 记忆中,有个女子曾这么对他说过。他拒绝了,但又拒绝得不够彻底,最终让自己陷进她布下的网,却不敢允下任何承诺。 没有承诺,不能留住她,也不能缚住自己,只能尽可能地去给她自己能给的,以此来回报那上天恩赐般的眷宠。 只是一切都已过去,仿如大梦一场,醒过来,已是正常之人。什么情爱痴缠,全已消散,只剩下眼前这让人心波澜不惊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是否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再也不用为一个女人梳什么样的发髻而烦恼忧心,岂不是好? 垂下眼,他看向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对厅中让所有人都神魂颠倒的绝世歌舞充耳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好像又喧闹起来。看来是歌舞已毕,下面要选人了。 “南少,我看那青歌姑娘对你好像颇有兴趣呢。”卫明禺的声音在耳边悄然响起,之所以说这么小声,盖因是不想引人嫉妒。 剑厚南只当他在说笑,扯了下唇角算是回应。他平时虽然话少,却不会这么冷淡,但因那歌让他想起了一些应该忘记的东西,心情比较不好,所以才懒得和故意挑惹他的卫明禺抬杠。 “嘘——南大哥,真的是呢,你看她们过来了。”紫霄惊道。 楚镜凌唯恐天下不乱地鼓掌附和加大笑起来。剑厚南皱眉,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先前那清唱的姑娘果然正向着他们这一桌袅袅娜娜地走来。旁边跟着一个浓妆艳抹,充满成熟风韵的妇人,看她一路熟稔地‎‌‎‍‌同‌‌人‌‍‍‌招呼调笑以及圆滑的应对手腕,便知是桑晴院的鸨母桑娘。桑晴苑能有眼下的地位,除了青歌等出色的姑娘外,这桑娘也功不可没。 看着通过层层“障碍”向这处走来的两女,剑厚南先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而后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突然微眯了俊目。 两女终于来到剑厚南这一席,身后跟着那些想看热闹又或想抱得‍‌美‎‌人‌‍‎归的男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四人也不好意思再坐着,只好不甘不愿地站了起来,脸上还得保持礼貌的微笑。 “娘,为女儿介绍一下这四位贵客吧。”青歌对着桑娘说话,目光却是落在剑厚南的脸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对剑厚南另眼相看,虽不一定有什么意思,但起码已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声轻咳,那桑娘‎‌‍妖‎‌‎‍‍娆‍‌‌地走上前,向四人福了福,露出一个让人心神荡漾的媚笑。 “乖女儿啊,这位英武俊朗的公子爷是青弈门的门主,天下人称岩侯的卫明禺卫公子,可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呢,快来见过了。”桑娘娇嗲地先介绍卫明禺。等青歌与卫明禺见过礼后,正要一一介绍他旁边的两个女客,却被青歌突兀地打断。 “娘,不知这位公子是?”不知是何原因,青歌对剑厚南似乎真的极感兴趣,而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这一做法立时又为剑厚南招来不少艳羡妒嫉的目光。 “呃……”显然没想到青歌会如此急切,桑娘怔了一下,但她见惯风浪,很快便恢复常态,笑道:“这位是……” “我要你。”出乎意料,剑厚南打断了她,说出一句让所有人倒抽一口气的话。等仔细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目光是落在桑娘身上,而不是今夜的主角青歌。 若说剑厚南想化解自己尴尬的处境,并让对方知难而退,显然是达到目的了。起码桑娘停止了后面的话,而青歌明显苍白了脸。至于其他人,都处于怔惊之中,没明白过来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为女儿择婿吗,为什么有人倒对鸨母感起兴趣来了? 紫霄和楚镜凌被剑厚南的惊人之举吓了一跳,不由睁大了美目,而卫明禺在受惊之后,是最快恢复过来的人,只觉眼前之事滑稽至极,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除了卫明禺,还是桑娘恢复得快,只见她尴尬一笑,又是风情万种,“剑公子真是爱说笑……”解围的话在下一刻被强行打住。 第10章(2) 剑厚南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勾住桑娘的纤腰,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吻住她涂着浓浓胭脂的红唇。 这一次,显然所有人都被结结实实地震住了,包括卫明禺,全场陷进诡异的安静当中。在这种地方当众亲吻姑娘,本是常见之事,但若是一贯便给人温文尔雅良好印象的剑厚南当着自己妻子的面,弃送上门的绝色不要,而去亲吻一个徐娘半老的老鹁,这就实在是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了。 一声嘤咛,桑娘似乎也有些情动,抬起素手按在剑厚南的胸膛之上,作势想要推开,却始终没能付诸行动。看得出,这个吻可不是敷衍的。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剑厚南离开桑娘鲜艳欲滴的唇,扬目扫了眼全场看热闹的人,最后目光再次回到软瘫在自己怀中的女人脸上,毫不理会自己唇上已沾了胭脂,沙哑着声音再次坚定地申明:“我就要你。”说着,一把抱起娇软的女人,从自动让开的人丛中穿过,完全没有想到应该同自己的妻子和朋友打声招呼。 “娘!”青歌惊叫,不明白桑娘怎么任着这小子胡闹,如果她跟人走了,谁来收拾残局。 这一声喊显然让桑娘拾回了一些理智,只见她突然挣扎起来,想要脱离剑厚南的怀抱,同时试图劝说这个突然之间狂性大发的男人:“剑公子,呃……你若对奴家真的有意,可否待花宴结束,到时奴家一定……” “休想!”剑厚南低而冷地打断她,声音中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痛楚与怨怒以及一丝可疑的喜悦。他的手如钢箍一般紧扣住怀中女人的腿弯和腰背,让她无法逃离,脚下丝毫不停,转眼走出花厅,留下一屋子落针可闻的寂静。 然后,青歌迁怒地瞪了一旁笑着看戏的卫明禺一眼,然后低声对身侧的丫鬟道:“去请看热闹的二少。”看丫鬟匆匆去了,她才又嫣然从容一笑,瞬间将所有男人的魂魄吸了回来。 这时另一个丫鬟捧上绿箫,青歌神态优雅地接过,一时间眉梢眼角的媚意去尽,转眼化成一个清丽如仙的出尘女子。箫音未起,却已成功地将剑厚南引起的尴尬荡尽。无论众人对方才的一幕如何看待,他们至少还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不只是看戏。 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回到青歌的身上,卫明禺和楚镜凌这才看向一脸苍白的紫霄。剑厚南超出常理的行为,让他们不只是吃惊那么简单,还有深深的担忧,只是对着应该大受打击的紫霄,想问却又不好问,唯有尴尬地沉默着。 半晌,紫霄似乎感受到他们的疑虑,不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如蚊蚋地说了一句:“好像……是旧识。”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他失去控制。她本没认出来,但他的动作让她不由用心细看了下,那浓妆掩盖下的眉眼确与那人有几分相似,若非有心之人是察觉不到的。 那么,若真是那个人,是不是代表着她也该彻底死心?事实上,就算那个人一辈子不出现,她也不会有希望,他从来就没让她有过任何幻想的余地,只是她自己不甘心,不想去认清他的心,现在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旧识?注意到她失落幽怨的表情,再加上这两年剑厚南的郁郁寡欢,前后连接起来,卫明禺和楚镜凌对视一眼,突然有些明白了。 三楼香闺,烛火摇曳,绣榻帐幔低垂至地。 桑娘看着筋疲力尽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黛眉微蹙,实在想不通一个本来斯文儒雅的人怎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连话都不同她说上一句便半强迫地要了她。那个……虽然她也只是半推半就。 看到他仍在微微喘息,额上闪烁着晶亮的汗泽,她忍不住从衣堆中找出自己的锦帕,轻柔中带着怜惜地为他拭去汗水以及唇上沾染到的胭脂。 剑厚南一震,抬手抓住她温软的玉手,目光与她胶着。然后,再次伏首吻上她的唇,掀起另一场激情风暴。 天初晓,人声渐歇,不知不觉两人已纠缠了整宿。一切平息之后,他的手依然紧搂住她,没有松开的意思。 敲门声响,有丫鬟端入热水,然后传来娇柔的说话声:“娘,二少和青歌小姐正在花厅等着,说有事要同您商量呢。” 桑娘娇慵无力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瞪了眼仍一脸清醒看着自己的男人,方才淡淡应了声,表示知道了。这一下她可有麻烦了。 剑厚南冲她露出一个无辜而又温柔的笑,让她想气也气不起来。 等丫鬟出去,剑厚南这才离开她的身体,下床穿戴整齐。之后走过去拧了块湿热的脸帕转回来,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残妆。 看着一张深印在记忆中的熟悉素颜在自己手下渐渐显现出来,剑厚南眼中再次浮起激动的光芒。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低哑地,他说出缠绵一夜来的第一句话,声音中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压抑和痛楚。 别开眼,桑娘不敢看他的表情,“你还不回去?家人怕要担心。”她怎不知他有一个年少貌美的妻子,她和他……原不该这样。 “你希望我走?”听到她的话,剑厚南僵住,脸上露出受伤的神色,“你又想把我塞给别的女人?”他可不会忘记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桑娘知道自己应该说是,可是却只能咬住下唇,无法出声。 见她还算有良心,剑厚南转怒为笑,大手抚上她姣美的脸蛋,这才缓缓道出一件不为外人知道的事:“紫霄不是我的妻子。除了你,我从未想过娶任何人为妻。” 见她吃惊地瞪大眼睛,他又继续解释:“和紫霄以夫妻相称,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获得你的消息,我应允禺少为他管理青弈门在京中的事宜,这里南来北往的人最多,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为了减少麻烦,所以才与紫霄假扮夫妻。” 减少什么麻烦,他没好意思说。事实上,因为他医术高明,人又温和亲切,很容易得到姑娘的亲睐,刚来那段时间,说亲之人几乎要踏破门槛,让他烦不胜烦。后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紫霄提出这个方法,他便同意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并不知道紫霄对他始终没有死心,只道她一直对阴极皇无法忘怀呢。 听到他近似告白的解释,桑娘抬手抓住他的大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她不能明白,他喜欢的不是紫霄吗?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她竟然还傻傻地问个没完,剑厚南觉得有些无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一把将她从床上勾起,搂进自己的怀中。 “什么为什么?”不习惯一板一眼地同她解释,他开始一边爱怜地用唇摩挲她光滑细致的肌肤,一边和她玩起绕口令来。 轻喘一口气,似乎受不了他透着爱意的挑逗,桑娘勾住他的脖子,浑身颤抖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想问什么。 “不要再来了……我还得下去一趟……”紧抓住残存的理智,她近乎乞求地呻吟道。 剑厚南知道应该先把眼前的事解决,所以也不相强,拿起枕边的衣裳准备帮她穿上。 桑娘搭住他结实的手臂,奋力坐正,但因此而牵扯出身子的酸痛让她不由蹙了眉,而红了脸,“我想擦一下身子……”她声如蚊蚋地咕哝,本应好好洗个热水浴,只是那两个催命的还在下面候着,她可不敢保证她在这呆久了,他们不会冲进来。 剑厚南一扬眉,神情欣悦地道:“好,我帮你。”说着便起身去洗布帕。 他一离开,桑娘的脑子立时恢复清明,想起自己开始的问题,拿过衣裳遮住自己,然后才问:“你为什么不娶紫霄姑娘?”还是因为对自己的歉意吗?如果是那样,完全没有必要。 没想到问题一出,立时接收到他怨怒的眼神,“你以为我是那种三心二意、只要是女人都可以要的男人?”顿了顿,似乎觉得还有些憋气,他又补充道:“你知不知道,除了你,我可从没碰过其他女人。” 听到他愤怒委屈的话,桑娘的脸上不由露出傻傻的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而且,似乎是从昨夜见到他起,她就一直是处于梦幻般的不实感中。 “对了,还有……”走到她身边,剑厚南掀开她身上的锦被,一边温柔为她擦拭身子,一边继续指控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换血给我?”一想到此,他就又是心痛又是生气。这事他花了近半年才想清楚,但当时他宁可自己什么也没猜出来,至少那样的话,他起码还会以为她仍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像后来那样一直活在猜想她倒底还在不在这世上的恐惧当中。 “你……”桑娘有些迟疑,想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却又害怕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舍身救他而不娶紫霄。 见她还在怀疑自己的感情,剑厚南不由瞪了她一眼,但仍好脾气地为她释疑,同时也要她安心,“我开始不知道,白隐不知给紫霄吃了什么药,让她看上去很虚弱,而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换血给我。我当时没想到其他,白隐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到这,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时自己对这事的心态,半晌才又接着说下去。 “可是我心中已经有了你了,就算真是紫霄舍命救我,我也只能用其他方法来报答,而不会娶她为妻。” 听到这里,桑娘美眸中已开始闪烁起水光,抬手轻轻按在他唇上,不让他再说下去,“那么,你可愿意要我做你的妻子?”这是她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一次是白隐竭尽全力保住她的心脉,然后千里迢迢将她送回黑宇殿,再与宇主子合力救活她。可是当时,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根本不想活下来。所以恢复以后,她向宇主子请求退出黑宇殿,宇主子不允,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她可以不再担任女儿楼楼主,但却要助黑宇殿在长安建立起一个秘密而庞大的情报收集机构,也就是现在的桑晴苑,一旦完成,她可以去留随意。所以她由龙一化身桑娘,成为妓院鸨母。至于青歌以及其他姑娘,其实都是女儿楼的属下。现在,她算是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就代表着她能够脱离血腥杀戮的生涯,所以才敢这样问他。 听到她的问题,剑厚南脸上露出见面之后最开怀的笑,然后爱怜地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道:“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我的妻子。”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够诚意了吧。若不够,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向她证实他话中的诚信度。 听到他的回答,尽管已在意料之中,桑娘,也就是龙一的脸上还是漾起了如阳光般耀眼的笑容,“我也是,我只做你的妻子,你的女人。” 情意绵绵中,龙一早忘了下面还有人在苦等着她。 尾声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在青泽城郊外的群山中,一栋简陋的樵户草屋孤零零伫立在一座孤峰的半山腰。屋外有一个用竹篱围起的小院以及两棵繁花满树的野生李树。而在两树之下,赫然立着一坟新土。 清晨,当晨曦洒遍山谷时,清脆的鸟叫声此起彼伏。 “吱呀”一声,草屋的门打开,走出一个粗衣布裙的美貌‎‌‍‌‎少‍‍‎‌‎妇‍‍‌。只见她长发披散在后背,手执木梳,来到土冢前一块玉滑的青石上坐下,娴雅地梳理起一头青丝来。 梳着梳着,她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小冢悠悠出了神。 “小莫……”半晌,一声低吟从她口中逸出,轻柔得似乎被山风一吹就会消散。 多少年了……她竟然是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一直以来都是小莫不停地喊她的名字,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她不回答,不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小莫,但小莫还是一直围着她转。就算是目睹小莫死亡的那一刻,她也只是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嗥叫,而没有叫小莫的名字。到现在她都不能明白,小莫为什么要执意和她做朋友。 “小莫。”她再唤,声音不再飘忽,脸上甚至露出了微笑。 龙昭青、龙昭青……相处五年,小莫总是这样不停地叫着她,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叫她的名字更有趣的了。小莫爱热闹,爱笑爱闹,跟谁都处得来。 如果…… 女人垂眼,秀眉轻蹙。如果小莫没有被师父选中,她应该会很快乐地长大,然后成亲生子,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只是,世上是没有如果的。 “在想什么?”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徐徐响起,不知何时,女人的身后已多了一个男人。男人身型高瘦笔直,两鬓灰白,但看上去却很年青,面容清癯俊秀,带着浓烈的书卷气。 闻声,女人回首,脸上漾起温柔幸福的浅笑,“你起来了……我在陪小莫。”顿了顿,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她寂寞得够久了!她那么爱闹……怕黑……”说到这,她眼中竟然有了涩意。 男人微笑,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接替她停下的动作。 “以后有我们陪她,她不会再害怕了。”看着梳齿从那水般的黑发中滑过,他的眸中浮起浓烈而炙热的情感,声音却依然平稳温和,有抚慰人心的作用。 女人没有再说话,笑容却变得比晨曦更灿烂美丽。 半晌。 “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喜欢他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穿过的感觉,女人享受地半眯上美眸,微娇地呢哝。 “什么?”男人梳发的神情很专注,仿佛再没有比手中的事更重要的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状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似乎随时都可以随风而逝,但在男人看不见的前方,女人半眯的眸中却有着渴盼的紧张。 梳发的大手一僵,只是一刹那,然后又恢复如常。 “不知道。”简短而令人失望的回答。 男人清俊的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是什么时候? 没有她在身边的这两年?不是,应该早些。那么是知道她对他的心意的时候还是她说要成为他的女人的时候? 男人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好像比这个还要早。 是那天采药回来,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依坐在李树下的那一刻吗? 或者是在她清醒时看见她的身体后? 不然就是……对,是在雪凝宫的地牢中,在自己刺中她之前,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是,就是那种眼神让他本来平静无波的心开始躁乱,让他后来每每想起心口便会闷痛。 想到此,他感到心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了。于是不顾编了一半的发,展臂将女人揽进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从此,他不会再让她露出那种眼神了。 旭日跳出山梁,刹那间光芒万丈。山风蓦然狂作,将缤纷的落英扬起,与金‎‎黄‎‍‎‌色‎‌的阳光相缠,旋舞在将要相守一世的两人一坟周围,也将没有说出口的誓言深深烙印在紧密相拥的人儿心上。 —完—